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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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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我終於進入深圳城。我的行李因為放置的位置靠近大火,而被完全毀損。裡面有我的衣物、書籍和一隻雙筒軍用望遠鏡。幸虧我隨身帶了一隻背包,畢業證、身份證,戶口名簿、學位證書都在裡面,沒有丟失。那只雙筒軍用望遠鏡呢,是一隻俄羅斯產的雙筒軍用望遠鏡,我大一暑期去山東的威海買的,是用來夜觀天象的眺望工具。在此之前,我用的一直是一隻國產貨,後來送了同學。忘記說了,早年我是個業餘天文愛好者,經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冒著寒冷或者酷熱,獨自爬到學校的天臺上,舉起雙筒望遠鏡去看漆黑夜空裡滿天的星星。我特別喜歡北極星,也喜歡北斗星。夏夜裡,滔滔銀河系爭奇鬥豔的漫天繁星,讓我欣喜若狂。那是一段奇妙的經歷。如今,我至愛的望遠鏡橫遭毀損,我真是心疼得要命。好在到了南方,夜晚用肉眼也能看到很多閃爍的星星,其中特別開心的,是竟然看到了傳說中的老人星。老人星的南面,還有許多星星閃爍。 去青島時我就辭去了原來在廣州的工作,因為我不知道自己會在青島呆多久。當時,也不打算再在廣州繼續呆下去,既然黛黛不能來廣州,我不如就放棄這個地方罷,也許可以在青島找份工作。然而,我卻是在悲痛中離開青島回到北京的。北京的同學好心地力挽我留下。可是,目睹與黛黛一起住過的熟悉校園,一同親昵吃飯的校園餐廳,經常去看書的圖書館和玩耍的球場,我無限傷感而痛苦,堅決不肯留下來。北京的同學就說,既如此,那不如去深圳好了。那是個移民城市,該比廣州更適合外省人生活。誰能夠預料到,初來深圳,我居然極其駭然地目睹並親歷了一場巨大的災難。有那麼不算短的一段時間,我頭暈,記憶力差。情緒不穩,鬱悶難當。跟之前相比,簡直像換了一個人。每天清晨,坐在出租屋裡,前任房客留下的穿衣鏡前,望著鏡裡那個憔悴的男人,我詫異不已。那是我麼?竟然變成這副喪魂失魄的模樣?我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臉。鏡裡那個人,也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臉。我感覺到疼痛。鏡子裡的那個人痛不痛呢?這個,我還真的不知道呢,我只看見他疼痛地咧了一下嘴唇。 多日以後,心態稍微平靜,頭腦卻開始隱隱作疼。可是生存的壓力迫使我不得不出門尋找工作。是啊,我不能坐以待斃,無所事事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這段時間,我也沒有閒情逸致去看星星。不知是否是因為情緒受到影響的緣故,一貫好使的眼睛,最近像蒙上了一層白翳。唉,每一顆星星都那麼遙遠,連我們頭頂最明亮的北斗七星,都像在迷離的濕霧中閃爍不清。唉,是時候了,我該出門去找到那張我賴以果腹的飯票和菜票。天亮醒來,洗了一把臉,換了件整潔的衣裳,走出這臨時租住的出租屋,我要儘快找到工作,否則真的沒法在這連喝水都得花錢的城市呆下去。 擠上公車來到擁擠的人才市場。現在,最重要的,是要儘快從死亡的驚嚇中逃離。我要在尋找工作的奔波和忙碌中,刻意忘卻剛剛歷經的災難和不幸。 工作不好找。那些大大小小的公司,像銀行門前的石頭獅子一樣冷漠。那些主管人事的公司官員,滿腹狐疑,上下打量我,仿佛我是從監獄裡釋放的犯人。 年輕的考官用粵語——有時也用英語,議論我,或者譏諷我,沒准他們認為我聽不懂呢。 「他的精神有問題?」一個肥胖的男人這樣問他的同事。他的眼睛很小,跟那張大臉很不相稱,小眼睛怯生生的,躲在一副小小的橢圓形眼鏡的後面,只有眉毛間或一跳,才能感覺到他也許在偷偷地打量人。這容易使人察覺到他的不懷好意。後來才知道,此人便是大權在握的人事部經理。現在,肥頭大耳,大腹便便,腦滿腸肥一類的用詞,居然可以用在區區一人事部經理的身上,時代真是大大的發展了。以前,只有在西方電影裡,才能看見這樣的肉食動物,現在卻滿不在乎地坐在我的跟前,壓得椅子吱呀吱呀的響。他這樣沒有禮貌的問話或者質疑,一下子就讓我生氣。呸,你的精神才有問題呢。瞧他那副肥嘟嘟的樣子,哪裡像人?簡直就是一堆肥肉嘛。官方公佈的腐敗官員,經常就是這樣一副尊容,不消說,這不良的聯想,大大降低了我對他的預期,我對此次應聘基本不抱期望。你瞧他傲慢的神態!公司的員工——那些可憐的下屬們,則不停地附和,拼命點頭,像聽話的學生,好納悶啊,這是些長大成人的成年人麼? 我以為只要審查我的各類證件就可以,可是,哪裡知道,他們卻將我的大學畢業文憑,翻來覆去,把玩若干遍,然後抬頭盯著我,仿佛要瞧出什麼破綻來。 「你真是大學生?」 操!何止是大學生呢?我正欲說話,他們齊齊的都笑了,有人說:「哎呀,他這樣的人,居然也會是北京名校畢業的?還是本碩連讀的研究生畢業啊,就這窮酸的模樣——可能嗎?」 不可能嗎?我煩躁不安起來,想接著他們的話回答。另一個男人,瘦骨嶙峋的身材,尖嘴猴腮的模樣,說起話來像女人一樣的細聲細氣,他說:「哈,思想史?什麼意思?愛咋想便咋想——就是『思想』嗎?喂,『思想』還有史嗎?我怎麼覺得這麼好笑呢?學『思想』?你學這個有啥用?——我們公司不需要這樣的空想者,我們需要實幹家。懂麼?」 「對呀!再說,他也不是熱門專業。」又有人品頭論足說。 不是熱門專業?這我是知道的。我學的學科,在經濟發展時期,不是人所共需的專業。我也知道,只有那些專業,譬如經濟、金融、資訊、電腦、建築、設計和管理之類的學科,才更受到歡迎。我學的學科,不實際,也不管用。用一個時髦的詞,缺乏可操作性。缺乏操作性的理論,還能叫理論嗎?現在,他們全都樂呵呵地瞧著我。嘿!北京,名校。我知道,他們不喜歡我的專業。現在這個年代,關於人腦子裡那些深奧或者淺薄的東西,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的專業,都倍受歧視甚或嘲笑。不過呢,他們也許會喜歡我的學校?好歹是名校哪。 他們低頭竊竊私議一番,然後問我:「嗯,不錯。我們看了你的證件。學歷證,學位證書,研究生證,身份證……嗯,很好,都很好。只是,只是有個小問題……你的大腦,是不是受過什麼意外傷害?」 「你們是說,我的腦子有問題?」我很吃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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