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曾有一個人,愛我如生命 | 上頁 下頁
四二


  我沒主意,當然也沒意見。

  「一二三……」硬幣被高高拋起,在座椅上咕嚕幾圈,滾到椅子下面。我們兩個一起俯身,伸著脖子去看。

  有字的一面朝上。

  我們要離開這裡。

  最後一隻輪胎燃燒後的殘跡,還在冒著縷縷不絕的青煙。

  孫嘉遇仰起頭,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看了很久。他戴著一個碩大的雪鏡,幾乎遮掉半張臉,看不清鏡片後是什麼表情。

  我安靜地等著,明白他心裡的忐忑。又實在擔心雪地上刺眼的陽光,會讓他患上雪盲症。

  「我真怕這是個錯誤的選擇。」他終於回頭,雪鏡已經摘下,嘴角繃得緊緊的,一臉的猶豫和彷徨。

  這不是我認識的孫嘉遇,他一直都掩飾得不錯。在別人眼裡,他永遠是沒心沒肺,什麼都不在乎的一個人。

  我等他說下去。

  「我們只能假設地圖是對的,靠它往前走,」他手裡攥著一個小小的指南針,「三四個小時內,或者碰到人,或者走到有手機信號的地方,其他的,只好聽天由命。」

  「三四個小時是什麼意思?」

  「人類在雪地裡,最多堅持三個小時,體溫低過極限,這人差不多就完了。你的明白?」

  我並不想明白。用力揉搓著臉上凍僵的肌肉,我努力笑笑:「無所謂,我寧可栽在路上,起碼心裡還有點希望。」

  他走過來,戴著手套的手在我臉上蹭了蹭,「我這人是個禍害,死不足惜。我怕害了你。」

  這種時候聽到死字格外刺心。昨晚的經歷,再不想重複第二次。他失去知覺的幾分鐘,我覺得自己也跟著死了一回。

  我緊緊抱住他,貼著他的臉。「我要你好好的。」我反復說著,心疼得揪成一團,「只要你好好的,我什麼都不在乎。」

  愛不愛我都不在乎,只要他好好的。

  他摟著我沒有說話,胸口卻在急劇地起伏。最終他長吸一口氣,輕輕推開我,「把火滅了,我們走。」

  視野中是一片平展展無邊無際的白色,雪把一切溝壑渠坎都已掩埋,顯不出任何凸凹的痕跡。

  孫嘉遇走在前面探路,不時回頭招呼我:「踩著我的腳印,一步都別拉下,踩實了再落腳。」

  過一會兒又叮囑:「千萬甭走神兒,當心摔到溝裡去。」

  沒有在雪地中跋涉過的人,很難想像走路也是一件苦刑,大腿肌肉繃得幾乎要劈啪斷掉,方能從雪中拔出小腿。每一步都要非常小心,確認腳下是堅實的土地,才敢把重量壓上去,接著邁第二步。

  我從來沒有想像過,自己的身體竟如此沉重,沉重到雙腿無法負擔自身的重量。被熱汗浸透的內衣緊貼在身上,象一層冰冷的鎧甲。饑餓和疲倦讓我呼吸急促,每邁出一步都像是被壓榨出最後一點體力。

  但我不敢停下來,只有不停地活動,才能產生一點熱氣,抗拒無處不在深入骨髓的寒冷。

  漸漸地,雙腿仿佛離開了身體,再不受大腦控制,所有的動作,都變作機械的重複。

  勉強再走十幾步,我雙膝一軟跪下去。雖然穿著滑雪褲,但雪實在太深了,積雪順著褲縫鑽進去,冰冷的感覺在緩緩向上蔓延,膝蓋以下已完全失去知覺,膝蓋卻象刀剜一樣疼痛。

  孫嘉遇深一腳淺一腳趟回來,伸手到腋下想攙我起來。但他顯然也精疲力盡,搖晃了一下倒在我身上,兩個人一起摔倒在雪地上。

  「你走吧。」我摘下雪鏡,喘著氣說,「我留這兒等你。」

  「別說夢話,起來,接著走!」

  我不想再掙扎,一心想放棄。寒氣正沿著衣物的每一道縫隙,肆無忌憚地往裡深入。寒冷使全身的皮膚繃緊僵硬,變得極其敏感,我覺得自己象裹在一個巨大的針氈裡,渾身都疼。

  我攤開手腳:「我累了,不想動。」

  話音未落我的臉上便挨了一掌,卻感覺不到任何疼痛,只有麻木。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孫嘉遇發怒,眼睛裡象著了火,他開口罵:「你他媽的有點兒出息行不行?」

  我裝沒聽見,擰著一動不動。

  他揪著我的衣袖拖我起身:「站起來!」

  「你走吧。」我苦苦哀求,「你一個人走,找到人再回來,不然咱們兩個都要死在這兒。」

  他看我一會兒,歎口氣,目光軟下來,摘下手套在口袋裡摸索著,掏出一塊東西剝開,遞在我嘴邊:「都吃了,聽我的話,咬咬牙起來接著走。」

  這是我們最後半塊巧克力,危急關頭可以用來救命。

  我閉著嘴連連搖頭。

  他蹲下身,伸手撥開我額前的亂髮,「趙玫,替你爸媽想想,他們只有你一個女兒。」

  他臉上的蒼白和疲倦讓我不忍多看,能夠想像自己的模樣,雪汗交加,肯定也好不到哪兒去。

  想起爸媽在北京機場送行的情景,我心酸難抑。終於張開嘴,咬下一塊巧克力。半溶的諸神之美食滑過食道,似一朵小小的火苗開始燃燒。

  我找到力量,把手伸給他,竭力站起來。

  必須活下去,無論面對的是什麼,都要想辦法活下去。我不想變成雪下的一具無名僵屍,春暖花開的時候才能被人發現。我不能讓父母為我傷心。白髮人送黑髮人,原是世上最殘酷的事。

  他說他要帶我去奧地利。我嚮往這一天。還有多少美麗的東西我沒有見識過,就這樣離開這個世界,我實在不甘心。

  膝蓋還是疼,兩腿哆嗦著發軟。他蹲下身為我揉著膝蓋,嘴裡噓著氣說:「乖,再忍忍,就快到了,我們已經走了一半了。」

  我歪歪嘴想笑,眼淚卻湧上來。他說話的口氣,活脫脫就是小時候摔了跟頭,爸哄我別哭時的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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