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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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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長早就明白這一點。帶著某種不再言說的失望和平靜,她觀望許清池的情感世界如何維持平衡。他說去北京出差一周,順道去于薑那裡取他的衣物。他的東西還在北京別墅。香港的租住公寓裡,全是房東留下的物品。他們都清楚,這裡不是穩定居所,但他也從未有意專門建設這件事情。一周後他回來,臉色疲倦極為頹唐。她詢問,他意興闌珊,只說旅途勞頓身體不適。 深夜她醒來,看見身邊的男子無眠,坐在床上用雙手捧頭,長久不動。她躺在枕頭上看他。一室微光之中,彼此相隔如有千萬重山,遙不可及。她一聲不吭等他開口。 他說,慶長,你有想過跟我結婚嗎。 我如何和你結婚,我離了婚,你又沒有離婚。 我知道你從來都是對我不滿意的。你從不願意主動對我說我愛你。你從來不說。 說有何用。千言萬語,抵不上一步行動。 他悸然動怒,說,你又在指責我嗎。你覺得我沒有為你做出任何努力嗎。你覺得我沒有付出任何代價嗎。 慶長看著男子激怒而扭曲的面容,心裡明白他不過是內心壓抑,無事生非。他對自身現狀不滿意,影響到他對這段情感關係的心理反應。失去的往日特權和驕傲,不過是身外之物。是外界給予的形相和遭遇。人若無法自控,只能由它們撥弄。內心的價值觀是不能變動的。她心裡想,他畢竟還是一個商業社會中的人。他被這些身外的評價,資源,身份,限制,緊緊捆綁控制,失去自我認定。 他對她的嚮往不無道理。慶長是截然不同的人。慶長是他內心渴望擁有但早已失去能力的某種象徵。他們不是彼此的對手。他對她的瞻仰,超過她對他的期待。 他也許從來都覺得無法抵達她,內裡隱藏深不可測的自卑,也從不覺得可以得到她,承擔她。她是4500米高山之上難得一見的野生鳶尾,清冷高遠,詭異難辨,不屬於他的世界。他知道自己行至3000米,已再無呼吸餘力。她本應是一種更為高遠的存在,如同他放在行李箱裡那一本只在睡前拿出來閱讀的詩集。但是他們沒有把握好此間距離,最終墮落為情愛中受束縛捆綁的男女。最終不過都是凡人。 這種種日漸認清的現實,能夠以單純的充沛的劇烈的愛來做出彌補和替代的嗎。他們都已知曉,愛不具備這種功能。愛也許是祈禱和幻象。愛不起實際作用,也沒有生活中妥協和維護的功效。愛最終成為一面鏡子,只用來辨析真實自我。愛讓現實無處可避,凸現出任何幻象和藉口都無法覆蔽的真相。 他們在這段關係裡,找到的只是真相。 耶誕節前夕,他對她說出一個消息。于薑懷孕了。 與他在一起的5年,冬天總有特殊記憶。第一年冬天,她去瞻裡,遭遇雪災,他不顧危險來接她回去。他們重逢於冰天雪地的異鄉,在寒冷簡陋的房間相擁而眠,做出今生識別的確認。有一年冬天,她在高山之上的村莊,在淩晨凍雨連綿的木樓裡醒來,夢中他的面容逼近絲絲分明。有一年冬天,他們在臨遠餐廳裡吃晚飯,他敞開心扉說出承諾決定帶她離開。這一年冬天,他告訴她,他讓于薑懷孕。 于薑在北京並不缺乏異性伴侶,作風大膽,圈子混雜,但他對這件事情遲疑不決,是在確切日期裡,他的確做了與此相關的事情。他去北京的一星期,一直住在她的別墅裡。他沒有抵擋她的哭泣和纏綿,他也不覺得這是一件違背內心原則的事情。對性愛他持有開放態度。以前于薑吃避孕藥避孕,他從不操心。他們久別重逢。所有機緣時間應對無誤。她年輕身體活力充沛,他令她再次懷孕。這是第3次。 他當然知道這是一步即錯的事。這個17歲跟隨于他的少女,現在25歲。她第三次懷孕,不會再輕易去流產。于姜把青春美好的8年光陰擱置在這個男子身上,希望跟他有婚姻有孩子,期待時久日長,從未放棄。她的身體也不能再受傷害。所以他的第一個反應是要失去慶長。他非常害怕。他說,不要離開我,慶長。我會說服她去流產。 慶長說,你愛她嗎。你誠實回答我。請你說實話。 他說,不。我不愛她。我只有你一個。慶長。這就是我的實話。 那你為何這樣對待我,又這樣對待她。 一切都是她的要求。我沒有拒絕。我不願意傷害她。你知道,在當時的情形下…… 她截然打斷他,你如何再為你自己自圓其說。你為何總是把責任推卸到你的女人身上。為什麼你始終都覺得自己沒有任何過錯。 他說,不要離開我,慶長。我什麼都可以為你做。 深夜,他再次被來自北京的電話催醒。對方哭泣不止。他走進衛生間裡,關上門,說話良久。有激烈的怒吼,也有低哀的請求。一直持續,糾葛不清。約打了一兩個小時,終於出來。她坐在床邊,沒有開燈,忘記穿上一件衣服,只覺得渾身冰涼。他走過來,跪在她的腿邊,把臉埋在她的膝蓋上,身體無法控制地顫抖。她伸出手,撫摸到他頭頂的頭髮,這厚實的圓乎乎的腦袋。虎頭虎腦的腦袋。她撫摸著他,沉默不語,對他與女人之間的戲劇場景已麻木無情。連失望也不再存在。 他說,慶長,她說要自殺。請你給我時間。請求你。給我時間,我來解決這個問題。我明天一早要去機場,必須再去一次北京。 他抱住她,他要她,試圖用肉身來作出撫慰。她拒絕,她的身體僵直冰冷,他無法進入,無法使她柔軟暖和起來。她說,我已失去對你的性欲。無法再與你做。我的心和身體,現在就跟岩石一樣。天快亮的時候,她驚醒過來,對著沉寂的房間輕聲叫喚,清池,清池。他在她身邊,醒過來,說,我在這裡,我還沒有走。她側身看著他,說,你抱住我。清池。他伸出手臂,像往昔一樣把她擁抱進他的懷裡,臉頰緊緊貼著她的額頭。她在這懷抱裡再次閉上眼睛。 她輕聲說,我還想再睡。我沒有睡夠。此刻我非常希望能夠入睡。哪怕當我醒來的時候,發現你已離開我的身邊。 她為信仰和追隨這個擁抱,付出全部力氣。不過想得到一個伴侶。一個茫茫世界中能夠與她相守,堅定親密的伴侶,一份可信任的真切的情感,一個內心可歸屬和棲息的家。如此而已。她在情感的陷落中自欺,只為滿足缺損的自我。她讓自己相信可以在他身上託付所有。她對這種虛空和無常抵押下賭注。 而他不過是一個俗世的男子。 在清池去了機場之後,她起身,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情。 在這個臨時搭建的租住地裡,收拾出物品,不過是一些衣物和書籍。她與他之間從來沒有過共同的建設和積累,無法獲得時間能夠從容攜手直到白頭老去。他沒有給過她任何未來,只有無盡的理由、藉口、推卸、曖昧。而同時,他們又為彼此付出了那麼多。 她把手指上的戒指取下,放在餐桌上。沒有話想說,於是也就沒有一個字的留言。拖上行李,關上門。買機票。回到上海。再次換掉手機號碼。刪掉許清池手機號碼。租下一個旅館房間隱匿起來,獨自一人,跟誰都不聯繫。所有的期許破滅,接受現實,擔當這結局。 除此之外,還能如何。為了得到他的肉身,繼續苟且地存在下去,與他一起面對越走越迷茫的前途。仇恨他對她的傷害,讓他苦痛和損失。還是自毀。不。不。這都不是她要的方式。除了忘記和平靜。她不要其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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