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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他說,那我的自尊呢。慶長。我這兩年,在你的遠行和棄置中,可有自尊。在隔絕分離的關係中,可有自尊。在你肆意而剛硬的決定中,可有自尊。我們在對彼此的感情中,早已尊嚴喪盡。我只知道,我一直愛你,會愛你至死。而你。你只能相信我,別無他途。

  他開車帶她到臨遠,悠然古都剛下過一場大雪。她要求一天來回,不留宿。他堅持在湖邊酒店開了一個房間。那處酒店設計有古典氣質,顏色淡雅的大理石地磚和花紋繁複的壁紙,她都很喜歡,他記得點滴細節。走進房間,終於獲得兩人獨處的安靜空間。她脫下大衣,輕聲說,你不能碰我,清池。我的身份已不同。他說,我知道,我只想和衣與你躺在一起。我們小睡片刻。我需要這樣一個時段,我思念你太久,慶長。

  也許是工作壓力或其他,放鬆下來之後,他看起來疲累憔悴至極。穿著襯衣長褲,依偎在她身邊,頭靠著她脖子,握住她雙手,緊緊貼著她,如同孩童很快發出熟睡中深沉呼吸。房間被拉上窗簾一片漆黑,外面正是陽光照耀的午後。她聞到他頭髮和皮膚上熟悉的氣息,看到天花上隱隱流瀉進來的一抹微光,在沉寂中沒有規則地跳躍浮動,頭腦清醒,毫無睡意。此刻,所有感覺一絲不差全部回來。即便沉默無言,知道已回到彼此身邊。在一起,一生一世,仿佛從來沒有離分。

  漫長兩年,各自失散,放逐對方在天涯海角。這故作的堅強和勇氣,需要付出多麼強烈的力氣和創痛。她如何能夠做到,而他又如何度過。良久,她摸到眼角不斷有熱燙淚水滑落,沒有聲息,也無知覺,就這樣慢慢淚流滿面。

  不知何時入睡,只知覺到在模糊中醒來時,身邊男子已蘇醒。他伸展手臂擁抱住她,頭貼著她肩膀,身體顫動,發出無法自製的低聲哭泣。窗外隱約傳來人世的聲響,日新月異有來有往的世界此刻和他們沒有關係。她伸出手輕輕撫摸他的頭髮。他在她面前毫不遮掩哭泣過多次,而她所有的淚水,都是在他看不見的時候才流下。從不在他眼前掉眼淚,好強至此。但她內心明白,只有待在他的身邊,她才得到歸宿。他們自成小小天地,隔絕,封閉,沒有其他。兩人相對,其間咕咕流淌無望而深厚的感情,以此存活。

  一起走到青墩茶社,她童年時和母親來過的地方。冬季已見不到草長鶯飛,也沒有烈日驕陽。山上以亭子改建的茶室依舊存在,舊貌舊顏。她已成人,仔細觀察它的結構,飛簷翹角的亭子,造型優美,古老破損。走近看,所有組合石材清幽光滑,大塊青石雕琢精巧。柱,梁,檁以卯榫結構連接。邊上有座凳。楹柱上掛一副木刻詩句,寫著:浮雲時事改,孤月此心明。上面有字跡蒼勁渾圓的題字,味空亭。大幅玻璃窗依然明淨閃爍。

  一面冬日大湖,在雪光中荒涼安寧。她站在窗邊,點了一根煙。她知道他在旁邊默默看著她,她不用企圖掩飾自己的脆弱。一隻白色蒼鷺,長喙銜著一條銀白色的魚,從水草深處飛起,劃出一道銀白色弧線,飛向亭台另一邊。藍色光線充溢天地,明亮,寒冷。她突然有一種幻覺,覺得自己與他的一生,在此刻就得以完美的終結。她與他的一生,就這樣過去了。

  但她知道終究什麼都沒有發生。母親後來徹底失去消息,不知道是否還存在於世。所有人除了留下內心記憶,手中空空,一無所獲。她與他,她與母親,母親與那個男子,他們共同面對的不過是無常。看不見過去,無法掌控現在,也無從想像未來。只有無言以對。

  晚上下起細細冷雨,找到一個本地餐廳吃晚飯。吃完飯開車回去上海。

  店內結構頗似一個三層環形戲院,高朋滿座。廳堂掛滿書法字畫,菜牌和菜單用纖細毛筆字書寫。屋簷下掛著紅燈籠。等位的人從店裡排到店外人行道上,可見盛名在外。他們夾雜在人群中等待。雨絲打在眼睛上,頭髮略略潮濕。他站在她身後,溫暖篤定的手與她交握。他的感情從不吝嗇於表達,也不偽裝堅強。跟她截然不同。此刻他們是彼此伴侶。

  她看著窗邊一桌正在結帳的客人,手推車裡面有1歲多的嬰兒,還帶著一個5歲左右女孩。他們推上推車,攜帶孩子,開始往外走。她默默觀望他們。

  他說,一些父母習慣帶幼小孩子一起出行,雖然不方便,但這是他們認為的家庭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她說,你以前也經常這樣帶孩子外出嗎。

  他說,沒有。我一直忙於工作,很少時間跟他們在一起。那時我年輕,不懂得與妻子和孩子相處的情感。年長後稍許具備注重和理解的能力,但他們已長大,有了獨立的思想和行動能力,與妻子則接近無話可說。生活太複雜,無法概括清楚。慶長,有時你埋怨我不與你分享我生活的形態,那不是我不願意。而是我不能夠。

  家常食物擺上桌來,魚,百頁結,豆腐,小塘菜,黃酒。明亮廳堂裡人群擁擠,夥計穿梭,言語熱氣彙聚成世俗的豐實內容,他們夾雜其中,是芸芸眾生中獲取生之歡愉的普通男女的一份子。跟隨陪伴,享受食物,對望無言,心心相印。他快速喝酒,喝得過多。酒精使他敞開心扉。他說了許多從來不曾有耐心對她說明的言語。

  他說,小時候我癡迷天文和地理,借閱大量期刊和書籍,花費很多時間。同時要努力做到考試第一名,否則父親就會掌摑。漸漸成為個性組成多面而分裂的人。要努力適應和符合外界的要求,有時不惜妥協和屈從,又極欲保留自己的小小天地,持有幻想。事實上,我跟所有女人的關係,都是在尋找一種所需要的情感。也許我更傾向俗世之外的一種聯結。我知道自己一直沒有找到,直到遇見你。慶長。從見到你的第一眼開始,我確定無疑。

  他說,本性上我不是適合結婚的男子。我習慣並且也需要自由自在的生活。與大部分的女人,我只是在遊戲,與一兩個女人,我是在生活。生活無所謂好,無所謂壞,生活最終不過是這樣度日下去,維持秩序,不做傷害。但我與你,是在相愛。

  他說,你離開我之後,我的生活放縱。每一個在懷裡停留的女子,我幻想她們是你。我與她們做,但從不與她們過夜睡覺,更不用說建立感情。我在與你的這段變故中,感覺被生生剝了一層皮,這種疼痛和損毀無法長出新的屏障。我只能讓自己陷入麻木,卻明白根本無法復原。

  她聽著這坦白的語言,內心沒有起伏。男人和女人的確是完全不同的動物。她在痛苦中試圖找回自己,而他在痛苦中依舊選擇放棄自己。他的身體和心,可以完全分離。男人到底是比女人更多情,還是更為無情。她再一次打量這個身邊男子,吃飯時他願意坐她的側邊,覺得坐在對面距離她太遠,不能隨時抓住她的手。他穿著潔淨挺括的白色細藍豎條襯衣,換任何一個角度來看,都是好看悅目的男子。

  身上糅合複雜的氣質,強勢而脆弱,理性而浪漫,真實而虛偽,風雅而魯莽,敏銳而粗硬,熱情而冷漠。難以分辨。難以歸類。她接受他明亮的部分,也必須接受他所有暗昧的缺陷和弱處。這是她愛著的男子。他是這種樣子。他的歷史她無法追趕。他在離她遙遠的城市和世界裡長大成人,他所接受的教育和工作超出她想像。他的一切渾然天成,即使令人無法消釋,那也是他原來的組成部分。

  她跟他相愛,很多時候忽略了他的優秀和獨特,也許因為他的社會性特質與她無法產生關係。他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是一個以肉體和內心脆弱而熱烈的方式存在的男子。他只以這樣的方式存在。

  他說,你去春梅,可覺得有收穫。如果我能夠知道你去,我會去那裡找你。

  就像在瞻裡一樣嗎。

  是。我不能把你丟棄在任何孤立無援的地方。

  那我們分開那麼長時間以來,為何你從未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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