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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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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夕陽西下中的牧童,騎在水牛背上吹響短笛。山邊田地,綠色稻禾在風中如波浪起伏。收工的農夫陸續走向歸家路途,孩童們在遠處村口嬉戲,歡聲笑語和嫋嫋炊煙一起,飄向空幽山谷。狗吠,鳥鳴,萬物祥和,隱居的詩人此刻是否會磨墨鋪紙,沏茶彈琴,感受晝夜交替的雲光天影。人們建設起家園,一座座精美穩當的廊橋,用以乘涼,過河,避雨,祈禱,祭祀,嬉耍,休憩,遠眺,約會,閒聊,對座…人世的情感和生存,所有深沉或者輕盈的時刻在一片土地上得著憑靠。 現在這一切血肉交融蕩然無存。勞動的人群,餵養的牲畜,旺盛的作物,被洗刷一空。沒有聲響,沒有氣息,沒有熱氣,沒有煙火。所有生活過的痕跡如雲煙逝去,只餘空蕪。年輕人湧去熱鬧縣城或更遙遠的城市,村子裡余留老人、婦女和孩子,多以麻將電視取樂。無人經營的田園,流露出沉沉死氣。木頭腐蝕。河流千涸。土地荒廢。 人世變遷。過往潰爛。一場巨大幻夢。村莊餘留下一具殘骸軀殼。古橋也許是它依舊苟延殘喘的強壯心臟,但這顆心臟也即將被摘除。 暮色中,慶長走上飽經滄桑的古橋。腳下踩過的杉木板吱嘎作響。心裡一步一步空落下來。廊頂上木柱密密排列,清楚分明,每一根木柱都似在寂靜中發出呼吸。是經歷百年的樹木所持有的肅穆意志。光線昏暗橋廊內,回聲蕩漾。她看到自己的呼吸,在寒冷中迅速擴散成白氣。左側,一處破損佛完,供奉觀世音菩薩。地上蒲團,壓迫出長久被眾人跪拜的凹痕。香臺上蠟燭香枝還有殘餘,香灰厚厚堆積。一些供品零落擺設,放在盤盞上的水果點心。爐內有燒到盡頭的香枝,剛剛接受過祭祀。她在佛完前站立半晌,繼續往前走。 這是她在離別之前,第三次來看望這座橋。她對它充滿留戀之心。暮色彌漫半封閉長而幽暗的橋體,古老手工的雕琢無與倫比。臨近出口木欄板上,有一首沒有署名的題詞。字跡被風雨侵蝕,模糊不清,墨蹟猶存,是有人抄下蘇軾的一首舊詞: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抖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她在採訪的鄉政府領導那裡,已證實公路擴建計畫。因特殊的地理位置,觀音閣橋被決定將在明年4月整體拆除。 這一日,臨近黃昏,她搭車從鄉巢回去村莊的寄宿地。 車站裡各式貨車客車一片混亂,污水橫流,垃圾成堆。人流頂撞推操,乞丐和小偷形跡可疑,不時擦身而過。她疲憊,饑餓,緊抱著攝影包,寒風中瑟瑟發抖。包裡有相機、採訪機、筆記型電腦、資料冊、錢包、地圖、手機等種種工作物品,此刻覺得全都是負擔,並深深懷疑這些是否是生命的必需品。她一時不知身處何地。四處兵荒馬亂,人群疲於奔忙,生活毫無方向。社會底處,除了貧乏盲目以及頑固的生存意志,再無讓人覺得美及愉悅的部分。 若生活失去意識情感自主建設,沒有芳香輕鹽超脫光亮的質地,選擇以這樣的方式活著,目的何在。還是因為究其實質根本沒有其他選擇。 她的確在沼澤地裡打滾太久。只要停頓下來,就能聞到密實細微而分量十足的爛泥腐爛氣味,不知依附和沾染在內心何處。這裡不會有任何夢想存在。這是為雜誌執行的最後一次任務。所有疑問,根本找不到答案,不過在徒勞掙扎。她逐漸成為一個,白灰意冷的人。這種心灰意冷,是在血肉中閃爍出微弱光澤的核心,而不是皮膚上一塊濕布就可以輕輕擦掉的污漬。 有時她去醫院,等候在配藥的隊伍中,看著走廊裡來去匆匆的醫生和護士。他們肢體生硬,眼神冷漠,面容焦躁。她想,他們是否還能夠持有對生命苦痛的憐憫和關愛。如果沒有,那絕對不是因為從事職業太久熟能生巧麻木不仁。而是,在痛苦中的人,數量實在太多。多得數不完,多得趕不盡。這種無助的重複的缺乏希望的堆砌,令人對生命失去信仰,對痛苦失去尊重。 她對人世的心灰意冷,是與此相同的屬性。 一朵雪花在暮色裡飄落,輕輕打在眼睛上。瞻裡第一場大雪即將來臨。 陰冷嚴寒天氣已持續很久。她在此地孤立無援單槍獨鬥。原定一個星期工作時間已到期限,她極為渴望與人世產生一次聯結。回想手機裡的通訊錄良久,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物件。也許,她並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可以對誰說。穿越過人群,走到街口郵局。離規定結束營業時間還有40分鐘剩餘,郵局內唯一辦公人員神情冷漠,做出打洋姿態。她執拗進人,買了明信片和郵票。卡片上是清冷雪光中的觀音閣橋,紅木青瓦。完美的虹橋。她拿出鋼筆,在背面寫字: 我在瞻裡,看望廊橋。下起一場大雪。我想它不會死去,只會消失。它正在消失中。慶長。 她不覺得這張明信片可以寄給定山,或者Fiona。雖然他們是上海這座她生活的城市裡最為熟悉的兩個人。她的再生紙筆記本裡,一直夾有一張名片,插在頁碼中當作書簽。她拿出那張淺藍色名片,把上面黑色小字抄在明信片收信人欄線裡。寫上他的名字;許清池。用力擠出塑膠瓶裡所剩不多呈半千涸狀態的膠水,在明信片背面貼上郵票。在把它塞入油漆斑駁的郵筒中的一刻,她發現手指已凍得僵直。走出郵局。眼前片大雪蒼茫。 她一直喜歡照片。 比起具備流動感和連續性的攝像來,照片更具有一種獨立形式。 此刻當下,在影像定型的瞬間,人與過去、未來、所依存的環境種種,共處於一個時間凸出點上。那分明是一種隔絕的斷裂的破碎的尖銳的處境。在照片裡,每一個季節,每一個人的表情,每一個地點的樣貌,都不可複製。仿佛在快速疾行的高空飛機裡跳落,每一次跳躍的落點和速度,都在變動之中。格外需要慎重的勇氣。 在只有傳統乎動相機的時代,能隨意刪改圖片的家庭數碼相機還未出現,人們的拍攝欲望因技術未能提供便利無法得以氾濫成災。那時拍攝及印製出來的照片,每一張,都呈現著發出亮光般的純度。 慶長喜歡老式照片,但她家裡沒有。在過去的年代,豐富有序的照片,是一個家庭穩定和富庶的象徵。但這不是慶長的生活。父母離異各奔東西,她由年老祖母帶到12歲,轉到叔叔家裡。由叔嬸撫養到16歲,進人寄宿高中。從此獨自開始成人式生活。根基虛空無著,枝葉隨波逐流肆意瘋長,顯出生機勃勃的假相。她是叛逆少女。沒有人給她拍照。她沒有被愛過,所以不覺得自己重要。她也沒有愛過,無法感覺到來自內心的力量。她對自己的存在沒有信心。 長大後的慶長,不習慣被人拍照。身份證,港澳通行證,護照,記者證,工作證·一所有必須拍攝的證件照片,看起來都表情生硬,目光遲疑,五官略微變形。她缺乏經驗能夠在陌生人操控下表情自然。她懷疑對方及對方手中所持的機器,從無信任。她後來學會使用相機,花費很長時間做這件事情。隨身包裡攜帶一隻小型定焦相機,積累細節、時刻、素材。並學會自拍。與自身相處的從容和安然,和被別人生硬草率拍下的照片,是相反的兩個形態。 這的確是需要被著意關注的部分。如果不曾故意停下來,觀察人生痕跡,如同蹲下來仔細觀察一把歷經百年的古董老舊椅子的雕刻美感,那麼,在時間中產生過的意義,就會被耗費忽略。如同一條大河,挾帶著種種含混模糊的內容,兀自奔流而去。而反之,人生的強度和厚度將增加一倍。拍下照片,分離出這些存在感。沉澱,提純,保存,以此檢索和反省。 清池給她看過他的家族照片。他知道讓她看那些照片,對她具備深層的情感含義,他願意讓她獲得滿足。大部分從溫哥華他父母地方取來,有發黃的黑白照片,也有彩色照片,塞滿整個行李箱子,也只是總量的一小部分。他5歲時跟隨家庭從北京遷至香港,16歲去溫哥華讀書,在那裡工作,結婚,又把父母一起挪過去。她試圖追趕她沒有抵達的與他13年的生命間隔。他的個人歷史有一部分對她來說,存在於亡失之中。他是她終其一生無法完全瞭解清楚的男子。她早已心知。 她看到他穿著日本和服的曾祖母。盤著髮髻,神情惻抑,細長鳳眼微微挑起。她在25歲之後一直生活在中國,再未回去故鄉。事實上,在她年老的時候,她的裝束已是個中國女人。穿旗袍,燙頭髮,說流利的北方普通話。 她看到他少女時期的母親。劉海優雅挽起聳立在前額髮際,穿著偏襟盤紐扣絲質上衣,臉部有嚴肅表情。看到他父母結婚照。看到他們工作時期,穿著正式衣裝出席各種公眾場合,去國外訪問以及與各國學者的合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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