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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她走到夜色中的花園,腳踩到泥地上的幹泅紫藤花瓣,發出脆裂聲響,一直走到大門處。回頭張望,燭火晃動的廚房視窗,音樂還在如水一般滲透出來,絲絲縷縷。融化在月光和空氣裡。貞諒的青春在勞作和寂寞中消耗完盡,當琴藥赤足穿著人字拖鞋,拿著鐵鍬在花園裡挖坑種樹的時候,她就知道,這個男人的出現是時間累積的一個結果。上天定會派個男子下來與她們做伴。

  這是她與貞諒在漫漫旅程中飽嘗和經歷的支離孤寂所應該得到的補償。他從未離開過臨遠。

  本地人以保守優雅的古都為驕傲,不屑遠走高飛,這是傳統習俗。琴藥不外出旅行,精通日常生活。他能做很多事:種樹,送貨,烹煮,搭籬笆,架涼棚,木工,園藝,刷牆,修車,修電器,釀酒,理髮,種菜,割稻,做燈籠,做漆器……沒有什麼能為難他。只是從來不做穩定工作,沒有穩定居所。賭博為生,大贏大輸。贏了,日子闊綽,出乎大方,在餐廳裡呼朋喚友擺流水席,誰來誰吃。輸了,幫別人在園藝或建築等項目裡幹活,賺點閒錢。然後再賭。

  她詢問琴藥,你懂得常識,持有觀點,都是行動中獲得的經驗嗎。

  他說,那你認為我可以僅僅通過閱讀畫冊辭典或寫論文聽講座,得到這些嗎。如同你母親織布,她去灑度島,勞作,學習,把自己交付給織布,與它交換能量。這樣她才能把布織得更好。我們更需要實踐和理解。

  你喜歡貞諒織的布嗎。

  現在人很少有興趣花昂貴價格穿一件手工織布衣服。你母親的布,接近無用的奢侈,但這是她選擇的方式。我們每個人都在消磨生命,用這樣的方式或那樣的方式。你母親採用一種忠於自我的方式浪費。這是一種美。她為此付出代價。

  他對她的欣賞之意,不是對一個富有美感的女子的簡單熱情。事實上,他極為迅速和直接抵達她的質地。這是他渴望接近的稀少事物。

  他自身的組成,是一種難以分辨的結構,呈現多棱鏡般的銳利和混亂。他是賭徒,不務正業,又身體力行,用雙手做一切實際的事情。不閱讀不思辨,但有單純的睿智,直接進人事物核心。身體裡有火焰般澄澈的能量,有時又呈現一種麻木不仁的冷漠和無情。親近和交往許多女人,近乎貪婪抓住一切當下愉悅,又早已坦然順從不了了之的結局。他的情愛生涯,從不停滯消減,搭起舞臺逢場作戲。也許,他認為歡愉和美都是即時的,會腐壞的,會破損。需要當機立斷。

  一直單身,從未想過結婚。他覺得這會是為軟弱、屈服和情欲付出的最大代價。他並不是心意堅定持有繚密態度的人,彈性很大,時時臨時起意,時時改變原則。對世間沒有目標,又有一種出自天性的直面當下的擔當和實踐。不錯過任何自動出現的美好事物,在它們呈現出相應糟糕的一面的時候,也不慌張,自有另一套措施應對。他的生活是這種性格的產物。

  貞諒偶爾在家裡招待客人。那一次宴客,吃大閘蟹,賞菊花,飲酒。琴藥幫她做飯,菜譜無可挑剔。客人來頭不小,一見面談論起知名學者政見不和低毀爭鬥的事件,又涉及學運、政治、知識份子的弊端等等之類問題,一時慷慨陳詞,各說東西,氣氛極為熱烈。琴藥把最後一道菜拿出烤箱,對她說,你跟不跟我一起去喂貓。

  他們走出客廳。郊外花園有大群流浪野貓,琴藥經常投食。他拿一盆用魚汁魚肉混雜過的剩米飯,在竹林邊況況當當敲起飯盆,野貓三三兩兩,迅速聚集過來。月光清涼如水,夜色靜謐。她跟他一起蹲在菊花田畦邊上,看著貓吞吃晚餐。琴藥點起一根煙,慢騰騰說,貓有很多面,驕傲,安靜,警惕,順受,有時墉懶,有時活躍,有時剛強和神秘。本質上它們的內在,是一顆老虎的心。她說,你喜歡動物,植物,唯獨對人的興趣最少。扭曲的人很多,他們離自然的存在已無限遠。

  所以你不待在客廳裡。

  為什麼要浪費時間,聽人談論無聊雜碎。時間本無多,只能用來做喜歡的事。你看,月光,菊花,竹林,風聲,貓在吃食。這些事物,聯為一體密不可分,進人內心,可與之融匯。而那些人談論熱衷的一切,沒有一件是和自身真實發生關聯的,全是不著邊際的輕浮。言語有時可憎。你母親需要這些朋友做什麼,是在聽戲嗎。也許她覺得寂寞。他又說,她覺得寂寞,不如跟我睡覺。我會讓她愉快。他從褲兜裡摸出個竹管,說,我給你吹個曲子聽。

  之前她以為那是簫。但這竹管比簫要粗短,吹出來的聲音更為低沉拙樸。他動乎做出這管尺八,使用桂竹靠近根部有七節竹筒的竹管,內部則塗上朱紅生漆。他的巧手無所不能。他說這也許是世界上最為奇妙的樂器。人的姿勢稍一變動,氣息稍一轉換,抬頭低頭之間,氣流角度發生變化,曲調呈現婉轉起伏。這形式簡單的樂器,在隋唐時盛行,在宋代後式微。他說,這是和你母親所織的布一樣屬性的事物。

  他坐在大青石上,月色清涼,秋霜夜露,泥地開滿白色蟹爪菊。也許因為喝過酒,吹奏行雲流水。日音啞音調在空氣中微微振顫,隨風飄到遠處。那一首古曲,月山梅枝,離開他後,她再未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聽到,完全忘記它全貌。仿佛它本身就是在虛無中發生,虛無中消逝。此刻,她與他,他與它,它與她,相會於世。因緣聚匯,共存於時間孤立而單純的頂端。如同從「空」中捎來的一封信。她在註定要遺失的夢境中閱讀了這封書信。只記得,樂聲靜止的瞬間,男子在月光之卜停留于時空之中的身形,仿佛一枚折損中的永久並且脆弱的剪紙。然後他輕輕起身,衣衫上堆積被風吹落的竹葉和菊花花瓣,全部簌簌掉落。

  第四章 慶長 一座消失的橋

  如同西人傳統習慣,清池左手無名指上戴有一枚婚戒。戒指式樣樸素,佩戴長久深勒手指骨節。這枚戒指重要性,不是在於對婚姻持有循規蹈矩,顯然,他內心一部分與此截然相反。而在於他以此與外界劃清安全距離,提示相關女子:你可以與我接近,但我在一個範圍裡面。

  在對待女性的態度上,他具備一種開放的探索性。對美持有充沛興趣,征服欲與生命熱量同等強盛。尋求持續而飽滿的更新。一種具體的實踐又具有超越性的理想主義的形式,同時保持謹慎和警覺。作為商業社會的主流人物,這個男子,清醒自知,有被職業訓練出來的邏輯頭腦和大局觀。他很難被征服。

  慶長採訪回來,Fiona便告知她,不要被許清池一家高貴和美的表像蒙蔽。馮恩健這幾年一直意識到與清池出現隔閡,不惜40歲嘗試懷孕,試圖再生下一個孩子來穩固家庭結構。他們之間的關係如同所有正常的婚姻,進入波瀾不驚的死水期。一雙兒女是唯一聯結,很少溝通,聯結疏淡。不僅僅因為他們聚少離多,只是,婚姻這個形式,無論如何都不能回避想像力和激情在日常生活中的消減磨損。

  長期婚姻,最後成為一個由習慣、信任、秩序和責任構成的共同體。形式穩定,漸漸脫離自我。人性所具備的脆弱、深邃、變幻、矛盾,奔騰而流動的能量,註定與被框架和模式局限的現實有相悖之處。只有戀愛和來自心靈的驅動,才能靠近這無法言喻的甜美和黑暗。婚姻如此之理性,在剔除動盪起伏的同時,也剔除好奇和深入。一對男女,生下兒女,日夜相對,漸漸失去對彼此的興趣和探索。

  因此,清池在3年前,有了一個女友。

  是一個半紅不紅的模特,17歲跟隨他,現在20歲。她叫于薑。清池給她買下一處別墅,一直保持關係。馮恩健裝聾作啞,不和他捅破這層薄紙。于姜雖不算盛名,也是公眾人物,在所有受訪裡,稱自己單身沒有男友。這並不是什麼秘密。Fiona給她于姜私人日誌位址和閱讀密碼。Fiona有管道得到任何她試圖瞭解的八卦是非。這是她的圈子所熱衷的樂趣:窺探,評斷,議論,攻擊。

  Fiona顯然還帶有其他目的,對慶氏也並不隱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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