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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陳子柚被她笑得發毛:「《絕代雙驕》中惡人谷裡的『白開心』?」

  「哦,原來你也讀過那本無聊的書啊。」蘇禾撫掌微笑,「你瞧,像我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人,你問我『為什麼』又能問出什麼答案來呢?」

  陳子柚無奈地說:「我承認,你有討厭我的理由。可是你難道不認為我是無辜的嗎?你與遲諾有恩怨,你應該去找他的麻煩;你與你丈夫有誤解,你應該去與他溝通。我沒有辦法替你解決任何問題,你又能從我這裡得到什麼結果呢?」

  蘇禾優雅一笑:「哦,你當然很無辜。你只不過是曾經令我『刻骨銘心』的前任男友的現任未婚妻,又是我丈夫的前任情人與現在的精神出軌物件而已。」

  陳子柚無言以對。因為她發現,面對蘇禾這種人,不管她講什麼,都有可能是自取其辱,不如靜觀其變。

  但陳子柚的退讓並沒有換來蘇禾的沉默,那女人無限輕柔又憐惜地歎一口氣:「果真是個老實孩子。你應該反駁我說,你的現任未婚夫與我曾經有染,而你的前任情人呢是我的現任丈夫,所以你也有足夠的理由討厭我,我跟你半斤八兩誰也別說誰。」

  「我跟你的『現任』丈夫才不是情人關係!」當那個字眼第二遍被她提及時,陳子柚忍無可忍地提高音量反駁。她話音剛落,蘇禾便又笑了起來,笑得十分暢快。於是陳子柚知道,自己又被戲弄了。

  她十分惱火,又無法發作。她本來也不是特別強勢的個性,不習慣也不怎麼擅長與人爭吵。當然,她在過去幾年中與江離城時時對峙,那是個例外,而且無師自通。

  因為江離城的關係,她面對蘇禾其實是有一點心虛的,而且因為蘇禾是病人,她面對蘇禾時很有顧慮,雖然那個女人,除了瘦一點蒼白一點外,任何時候看起來都比健康人更精力充沛。

  恰有服務生送上濃湯,她端起試了試溫度,一口喝下去。

  蘇禾流露出舞臺劇式的詫異表情:「你現在倒不怕我下毒害你了?」

  「你想毒死我,何必等到現在?」

  「這可難說。我這人,最見不得別人過得比我好。以前你已經夠可憐,我害你沒什麼成就感。如今你春風得意,這時害你需要一點技術含量,又比較有趣。」她端起面前的湯,輕輕吹一吹氣,抿了一口,又皺眉放下,「雖然一樣的配料和做法,但總歸是比不上原先的味道了。」

  因為陳子柚並不回應她的自說自話,於是蘇禾又講:「你可記得上次我就是在這家店裡喝湯?這家店原先的老闆娘,煲湯功力無人能比。可惜沒人再能喝到了。」

  陳子柚這才意識到,這家店正是上回被蘇禾的手下挾持來的那一家。

  看到蘇禾的面容似流露出一絲傷感,陳子柚習慣性地問了一句:「那位老闆娘怎麼了?」她話說出口又覺得自己好多餘,其他場合她可以這樣配合,但對方是蘇禾,她哪有配合的必要。

  「上個月過世了,癌症。那一天,是她最後一次親自下廚。瞧,很多機會都是稍縱即逝。」

  陳子柚怔了怔,想起蘇禾的病,對她滿腹的不滿與不耐煩瞬間轉成一點同情。她靜默了片刻,放緩語氣,誠懇地說:「我一直都該謝謝你的。無論你為了什麼,總之幫過我好多次。你是個好人,好人會一生平安的。」

  蘇禾不可思議地問:「好人?你這是在說反話諷刺我嗎?我生活裡最大的樂趣就是做壞事和缺德事:誰的老公有了新愛的別人了,我總是想方設法要讓他老婆知道的;誰家姑娘被遇上擅長花言巧語的優質男人了,我是一定要打破她的美夢的。還有,凡是招惹過我的人,令我不舒服的人,我也是一定要讓他更不好過的。」

  與她溝通如許困難,陳子柚本來就無心應戰,早生出臨陣脫逃的念頭。她只作沒聽見剛才那番話,站起來說:「謝謝你的湯。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蘇禾又笑了:「這個時間,這條路段,這麼漂亮的小女子,很危險呢。你未婚夫來接你?哦,你倆本來是在一起的吧,為什麼只你一個人逛來逛去?」

  本來之前陳子柚還懷疑過,遲諾說她也在現場的話是圈套,現在倒完全相信了。這個極品女人,明明一切都是她搞出來的,現在居然笑得這麼落落大方,胸無城府的樣子。

  陳子柚忍得太辛苦:「你這樣執著地挑撥我和他的關係,只是為了讓我們分手嗎?分手了又怎麼樣呢?他一樣能過得很好,我也是,你一樣是白開心。換個角度說,人非聖賢,誰沒有一些缺點,如果因為這個就要分手,那世間就不可能有長久的情侶和夫妻了。」

  蘇禾駭笑:「當初,我聽說,你走得何等的有原則有尊嚴又有氣節,我由衷地敬佩了許久,心裡當你是不同一般的女子。原來,你只不過是個也會向現實妥協的世俗小姑娘嘛,因為遲諾長得帥,家世好,可以給你舒服的生活,所以即使他做人陰險,連你都可以利用,你也可以選擇性失明?」

  她字字句句其實都戳著陳子柚的痛處,但陳子柚已經亂了套失了衡的心中還是有一把尺子的,那把尺子告訴她,至少目前她與遲諾還沒分手,所以他的形象她是要維護的,他倆應該是一致對外的。她說:「同樣的一件事,站在不同的立場和角度,就會得出完全不同的結論。有些人認為重要的事,在另一些人的眼中,卻不足為道。反之亦然。無論他對別人怎樣,至少他對我很不錯。而我想要的,不過是一個對我好的人,以及一個安定的未來。每個人都有權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連神靈都干涉不了,何況你不是神。」

  蘇禾又笑:「咦,你怎麼知道,我經常錯把自己當神呢。我只是奇怪呢,既然你這麼願意委曲求全,你想要的東西這麼微小,為何當初不接受江離城的照顧與補償呢?你想要的那些,他全都能給你,只多不少。而且你不覺得從任何一個角度講,他都比遲諾強多了?他比遲諾更帥更有錢,做人比他厚道,做事比他有格調。遲諾只不過家庭出身比他強點有限罷了,可是呢,小姑娘,沒有公婆和一大家子親戚需要侍奉的生活會更美好。瞧瞧,你做人多麼雙重標準,厚此薄彼。」

  陳子柚被蘇禾的奇怪立場搞到幾乎要崩潰。她將以前與她的接觸片段回想了一下,心中也有了幾分不確定的了悟。她說:「我不太明白你究竟想做什麼,也不想弄明白,但我可以替你解答。也許他是個好人,而且,他對我的好,我都知道。可是,他是間接害死我父母與外公的人,他毀掉我的整個世界,無論他做了多少事,這個事實永遠改變不了。我可以原諒他,甚至感謝他後來為我做過的一切,但我絕對不會忘記,誰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有一樣生活裡最起碼的東西,並不值錢,但是遲諾或者別的男人都可以給我,只有他永遠給不了,那就是心靈的安寧。如果跟他在一起,我會夜夜惡夢,夢見我死去的親人,夢見我死去的青春。我絕不會這樣對不起自己。」

  當她說完這一番長篇大論後,蘇禾終於放過了她,不再戲耍她,也不再嘲弄她。只是在她轉身離開時,用她幾乎聽不輕的聲音自言自語:「也是傻瓜一個。如果你也到我現在的地步,你就會知道,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是真正重要的。」

  陳子柚已經頭痛欲裂,不願再去想她那話中的含義,她甩甩頭,努力忘記,迅速離開。

  傍晚,陳子柚坐在城市廣場的中央看夕陽西下。這城市的空氣品質一直不佳,天色灰濛濛的,太陽像一個顏色不太新鮮的鴨蛋黃,慢慢陷入一碗藍灰色的海藻湯裡,越來越小,倏地不見,而天色仍然很灰很亮,不見雲霞。

  她想起了與外公一起看夕陽的那些傍晚,同一座城市的藍天下,那時的夕陽真的很燦爛。為了不讓疑似眼淚的東西流出來,她仰頭看向天空,天上有一隻風箏,就像學步的嬰兒,飛得不穩,跌跌撞撞,但因為被保護得很好,始終沒有落到地上。

  當她脖子和眼睛都發酸時,她恢復了平視,然後她看見了遲諾就站在她的前方,神色如同她與他初識之時溫和而淡然。

  遲諾說:「無論你怎麼看待我做過的那些事,我只能說,那是我的方式,即使你失望,我也不可能改變。但是有一點,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喜歡你,愛上你,這個事實絕對沒有摻假。」

  陳子柚看著他,不說話。

  遲諾又說:「我承認,我嫉妒那個傢伙。他與你曾經在一起的事實,令我更討厭他。但這一切都與你無關,我一直明白。你在我心目中,始終是最好的。請你相信。」

  陳子柚低下頭。天色仍然未黑,但地上已經看不到任何影子。

  她將手放入遲諾的掌心裡,輕輕握住他的手,也被他緊緊握住。她輕輕地說:「我相信。」

  陳子柚與遲諾第一次差不多也是最後一次的爭執,就這樣不聲不響地結束了。

  因為很多東西都挑明瞭,彼此心中又存了一點芥蒂,他倆相處得比以前更加小心翼翼。遲諾待她更加耐心而細心,而她回應以溫柔服從。從外表看,他倆是絕對般配的金童玉女。

  有時陳子柚也會感到不安。她會在深夜裡突然醒來,無法入眠,然後她會問自己,這是否真的是我想要的生活,想要的男人?我是否真的不會後悔?

  這個問題的答案,之於她始終是一團亂麻。她在縱橫交錯的混亂思緒中只明白一件事,她其實只不過希望像大多數人一樣,有一個最正常的生活,白天時可以牽掛,夜晚時有人陪伴,然後生一個孩子,她會將自己成長中所有的遺憾都補償給他或者她。

  遲諾完全可以給她這樣的生活。他夠強大,只要他願意,可以替她和孩子遮風擋雨;他長得不錯腦子也聰明,他們的孩子不會很醜很笨;他家境好,他們的孩子將來不會受欺負;而且他看起來似乎很愛她,又很瞭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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