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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可能哦,她或許只是出去玩了幾天,你快回去看看吧。」

  杜長風猶猶豫豫的,最後終於還是點了頭。

  目送呂總管攙扶著杜長風消失在小徑深處,葉冠語終於失控,抱著「葉冠青」的竹子,將臉貼著冰涼的竹竿,「冠青……我們原諒他吧,我恨不下去了,怎麼辦,你說我怎麼辦……」他瑟瑟地發抖,淚水流了一臉,但仍壓抑著哭聲,一字一句地吐出,仿佛尖刀剜著心。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如颯颯的風聲,近在耳畔,卻那麼遙遠:「我原以為我報仇可以奪回我們失去的東西,可是到頭來我失去得更多,連舒曼都不見了,冠青,你說我還有沒有力氣恨——我如何還能再恨——」

  雨越下越大,葉冠語的襯衣已經濕透了,他反倒覺得舒暢,只願這雨下得更大些,洗去他滿身的污濁和倦怠。他靠著兩根竹子坐在地上,仰起臉,閉上眼睛,深重的倦意讓他動彈不得,縱然三十餘年來屹立不倒,這一刻他已經潰敗如泥,心口的疼痛越來越強烈,思維漸漸模糊,整個世界在眼前分崩離析,一切都漸漸遠去。他只能聽到林中的風聲雨聲,仿佛挾著雷霆萬鈞,向自己席捲而來,將自己吞噬其中。

  當呂總管將他從地上攙扶起來的時候,他整個人就像是從水裡撈起來似的,阿來為他撐著傘,兩人合力要帶他離開,他仍是捨不得,癡癡地看著那兩根竹子,顫抖著跟呂總管說:「呂叔,我原諒他了,我、我原諒他了。」

  呂總管「嗯嗯」著點頭,拉他走。

  他站著不動,全身都在發抖:「但我不會原諒林希!」他咬牙切齒,說得極慢,可是一字一句,極是清晰,「你給我聽好,哪怕是把吳明的屍體給我抬上法庭,我也要他血債血償,他造的孽太多了,連他的兄弟都不放過,我斷不會放過他!我不收他,天也要收他——」

  雨下小些的時候,杜長風站在窗前看雨。老梁剛給他換了乾淨的睡袍,幫他吹了頭髮,刮了鬍子,人頓時精神了很多。

  韋明倫剛好趕過來,接到老梁電話,說杜長風走失,他急壞了。還好,有好心人把杜長風送回來了,韋明倫看到他安然無恙,這才放下心。韋明倫問老梁:「誰送他回來的?」

  「不認識,不過蠻和氣的,一看就是體面人。」老梁一邊說一邊端著洗臉水出去了。

  杜長風還站在臥室的窗前,像棵迎著風的樹。

  「看什麼呢,Sam。」韋明倫走過去,將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杜長風一動不動,眼神很空,仿佛靈魂已經出竅,剩下的只是一具軀殼。窗口正對著後山的竹林,雨後的竹林像是一片波動的綠,連綿起伏著,盯得久了很容易出現幻覺,仿佛李慕白和玉嬌龍正淩空飛過,站在竹林之巔舉著劍隨風而舞……

  「曼,我想飛。」他很輕很輕地說出她的名字。無論是清醒,還是渾渾噩噩,每次他念出這個名字的時候,都輕得仿佛不想讓這世上任何人聽見。那是他今生今世唯一的瑰寶,他曾經擁有過的最好的東西。

  韋明倫按緊他的肩頭:「她一定會回來的,你不要太憂心,也不要到處亂跑,否則她回來了上哪找你?」

  現在所有人跟他說話都是這種語氣,像哄一個孩子。這陣子不斷有醫生來給他做檢查,醫生說,他痊癒的幾率非常非常渺茫。

  然而,他此時的神志仿佛有些清醒:「不要再叫人來給我看病,我沒有病,我不是瘋子,從來就不是。這地獄一般的生活,我接受是詛咒,不接受也是詛咒,就算我犯了錯,我已經被詛咒了十幾年,為什麼還要這樣待我?那些人呢,他們更應該被詛咒,他們才是瘋子,一群瘋子……」

  一個月後。

  第二次庭審在幾次改期後,終於開庭。出人意料,葉冠語出席了庭審。勝負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必須出席,哪怕杜長風再次被鑒定為精神病人,哪怕唯一的證人吳明因為經濟問題突然上吊自殺,哪怕……他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當年那致命的一刀是林希捅的,他也必須要出席。

  聞知吳明自殺的消息時,葉冠語當時正在穿衣鏡前扣襯衣的扣子,他也就是頓了下,又繼續扣扣子,然後系領帶,仰著脖子跟呂總管說:「如果林希讓這個冤死鬼如常出庭作證,那他就不是林希了。」

  顯然,他早料到吳明會遭不測。

  「那我們怎麼辦,現在一個證人都沒了。」呂總管誠惶誠恐。

  葉冠語嘴角勾起笑:「天會收他的。」

  法庭上,兩邊的律師都是鼎鼎大名,歐陽昭沉穩有氣勢,被告律師陸華坤咄咄逼人,雙方好一番唇槍舌劍,場面扣人心弦。被告律師一口咬定杜長風是個精神病人,當年因病發失控捅死葉冠青,雖說後來痊癒了,但時隔多年又再次病發,第三次司法鑒定的結果也出來了,足以證明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精神病人。精神病人殺了人,憑什麼要一個正常人承擔刑事責任,被告林希完全是清白的。再說到目擊證人蹊蹺自殺的事,陸華坤根本不屑一顧:「吳明自殺跟本案沒有任何關聯,他是因為涉嫌挪用公款被有關部門調查,畏罪自殺的,他未能出庭作證,我們也很遺憾。」

  說完還真是一臉遺憾的樣子。

  林希端坐在被告席上,不時對葉冠語報以微笑,極有風度。葉冠語當然也不能失了風度,回報對方以微笑。

  看誰笑到最後!

  經過兩個多小時的激烈辯駁,庭審終於接近尾聲,歐陽昭雖然已盡全力,但因證據不足明顯處在了下風,陸華坤說來說去就一句話:「誰能證明是我的當事人捅死了葉冠青?沒人證明,那他就是無辜的……」要麼就是:「請原告方拿出證據來,人證物證均可,口說無憑。」

  「我能證明——」最後關頭,審判庭的大門「哐當」一聲被推開了,眾人尋聲望去,只見舒隸坐著輪椅被家人推進來,他目光如炬,大聲對法官說,「我是原告的目擊證人,對不起,我來晚了。」

  現場一片譁然。

  被告律師像是挨了一記悶棍,半晌沒有反應過來。林希的臉色慘白,怔怔地看著舒隸被推上證人席。千算萬算,居然把他給算漏了!當年參與鬥毆的,他不也是其中一個嗎?!

  舒隸狠狠瞪著林希,目光仿佛能燃成火,轉過臉對庭審法官說:「我不僅能證明當年是林希捅了葉冠青胸口一刀,還能證明是他——」舒隸指著林希,「讓我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我是因為掌握了他謀害杜長風的重要證據,被他製造車禍差點送命的。而他收買的那個肇事司機就在今天早上投案自首,有關此次車禍以及他涉嫌給杜長風服用違禁藥物,導致杜長風神經錯亂的事情,公安機關已經介入調查,現在,我只證明他——」舒隸再次指著林希,仿佛一柄劍,直指他的死穴,「是他,就是他!十八年前親手捅死了葉冠青——」

  結束曲:原諒

  如果他們曾經有過什麼,
  此刻什麼都沒有了。
  佛說,隨風而至,
  隨風而逝。

  杜長風下落不明。自舒曼失蹤後,他也失蹤了。就是在庭審當天失蹤的,確切地說,是走失的。因為他是個精神病人。但是有人看到在庭審那天,法院門口的榕樹下有個年輕人站著抽了很久的煙,相貌特徵及所穿衣服的描述跟杜長風十分相似,隨後負責法院門口保潔的環衛工人也證實了這一點,當時她還說了那個人幾句,叫他不要把煙頭丟地上。

  而且,環衛工人還提供了一條重要線索,說那個人手裡拎著個黑色的怪模怪樣的盒子,長形的,一頭大一頭小。韋明倫當即斷定,那是琴盒,裡面裝著的正是那把價值連城的「史特拉底瓦裡」小提琴!

  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電視臺、報紙連續幾天播發和刊載尋人啟事,派出所民警也在機場、車站、碼頭搜尋,均沒有消息。

  而他走前留下的紙條就五個字:我不是瘋子。

  「你覺得他會去哪裡?」歐陽昭在和葉冠語喝茶的時候,不由談到了杜長風的失蹤。

  葉冠語道:「他不是瘋子。」

  「不是瘋子?」

  「他能拎著那把琴走,就證明他不是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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