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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舒曼緊握著他的手,感覺著他的體溫逐漸變涼,直至僵硬。混亂中,舒曼被架出了病房,眼睜睜地看著醫生將白色被單拉過他的頭……她尖叫著撲過去扯下被單,赫然發現他額頭的那道傷疤已經淺得看不見了,她一遍遍地吻著他的額頭,不放過一寸肌膚,可是傷疤,真的像隱去了般蹤跡全無。她知道那道疤的來歷,跟他愛過的一個女孩有關,後來那個女孩死了,臨終時撫摸著那道傷疤,要他別讓這傷疤長在心裡。不曾想,他為此疼痛了一輩子的傷疤竟然在他的生命終結時消失了。難道愛情的傷,非要到生命終結時才可以痊癒?

  兩小時後,無論舒曼怎麼哭喊,林然還是被推進了太平間,早上還鮮活的生命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他走得這麼匆忙,連句交代的話都沒有,他甚至還沒有給未出世的孩子取名字,他說過,他要親自給這個孩子取名的。舒曼斷不能承受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和折磨,仿佛是自己親手替他挖掘的墳墓,撕裂的痛苦,無邊無際的黑暗,淚水和哭聲,像洪水決堤火山爆發般,刹那間就徹底將她摧毀……

  她毀了,支離破碎。從此只剩下個空無的軀殼。

  她的靈魂面對他冰冷的身體再次出竅,她不知道她要去哪裡,一定是去追他了,也許追到了,他們在自己獨有的空間裡終於結合,一起彈琴,共奏出很多美妙的樂曲;也許沒有追到,那她肯定找不到回來的路,從此她的魂魄遊蕩在外,沒有了靈魂的肉體更趨於麻痹,這似乎成為她日後能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曼曼,你……你要堅強!」林然的弟弟林希自己哭得接不上氣,卻還要舒曼堅強。

  而事情的經過,也是林希哭著斷斷續續講給舒曼聽的。舒秦約了林然見面,說是簽字。她的確是簽了字,簽完字最後要求林然吻她一次。林然滿足了她的要求,可是她卻趁機將一顆事先包了毒藥的膠囊送入林然的喉嚨,林然來不及反應,就吞下了那顆劇毒的膠囊,隨即倒地。

  舒秦則不慌不忙地到派出所去自首。

  「我們去晚了,員警趕到現場的時候,我哥已經不行了,我親自參與的搶救,早十分鐘說不定都還有救……」林希哭得像個孩子,抵著走廊牆壁拼命揪自己的頭髮,他說他真沒用,自己是醫生,卻救不了哥哥。這家醫院就是林家開的,可是林然卻死在自家的醫院裡。林希從此拒絕行醫,只在醫院擔任管理和科研工作,他說他這輩子都無法再上手術臺。

  當時的舒曼,已經聽不見任何人的言語,茫然四顧,覺得一切都像在夢裡一樣,那麼可怕。她寧願相信這只是個夢,是夢,終會醒的。夢醒了,林然會好好的,什麼都沒有發生,什麼都不曾發生。哪怕他們從不相識……

  數天后,林然的葬禮,舒曼被林家親友趕出了靈堂。

  「是你害死了我兒子,你這不要臉的狐狸精,如果不是你,我兒子怎麼會被你姐姐下毒手,滾——你給我滾——」林然的母親劉燕聲嘶力竭地沖她咆哮。

  兩個月後,法院宣判了舒秦死刑,當日執行。囚車從舒家門口經過,舒伯蕭夫婦呼天搶地,舒秦表情木然,臉上看不到絲毫悔意。舒曼挺著大肚子站在人群中,囚車在她面前駛過的刹那,舒秦看到了她,迅速掃了她一眼,嘴角往上一揚,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

  舒曼頃刻間淚雨滂沱。因為舒秦的笑容分明在說,她贏了!哪怕贏得的是一具屍體,她也覺得自己贏了!她用一個劇毒的吻帶走了林然,就像當初把舒曼從林然身邊踢開一樣,她不會讓妹妹有任何機會跟林然廝守。

  五年了,舒秦淒厲的尖叫一直是舒曼揮之不去的噩夢。本來她還有個孩子可以作為寄託,卻因悲傷過度不幸流產,她失去了和林然在這世上僅存的維繫。命運趕盡殺絕,沒有給她一絲一毫的念想。而且,厄運並沒有因為林然的去世和孩子的夭折而終止,不久,在一次大型演出中,舒曼出現嚴重失誤,加上負面新聞不斷,從此沒有人再敢邀請她演出。恰在這時,經紀人趁她精神崩潰之際卷款潛逃,舒曼全部的積蓄和財產頃刻化為烏有,幾乎是一夜之間,她失去了所有。離城自然是待不下去了,舒曼搬到了毗鄰離城的桐城。舒曼常想,若當年沒有認識林然,沒有經歷那一切,她現在是什麼樣?可能還是那個風華正茂、驕傲的舒曼吧。

  然而,她現在什麼都不是,什麼都沒有。窮困潦倒,一貧如洗。即便如此,她始終認為經歷了這麼多苦難,生活應該可以繼續。無論多麼潦倒,哪怕外面狂風暴雨,她別無去處只能縮在屋子裡發抖,看著窗外樹葉簌簌地落,心裡總還是希冀著春天的來臨。

  可是為什麼她常常覺得很無力?就如此刻,她站在中央公園的門口,适才排山倒海的回憶令她有些發怔,一時間竟弄不清自己身在何處。她茫然地看著川流不息的街道,努力地在想,我這是在哪裡,我要去哪裡,哦,要去見韋明倫,韋明倫在哪裡,在哪裡……想起來了,他說是櫻花大道28號,櫻花大道……是不是就是紫藤路附近的那條大道……

  舒曼沒有想到鼎鼎大名的林然國際鋼琴學校真的就坐落在紫藤路旁邊,剛好和紫藤路呈「7」字形,連接著中央公園。而此刻她就正站在中央公園門口,往左走就是紫藤路,往右拐就是桃李街,過一個路口直走就是櫻花大道,非常微妙的佈局。天空越發的陰沉了,寒風蕭蕭,舒曼只覺背脊出汗,人一陣陣的發虛,只好在公園門口的長椅上坐下,緩了好一會兒才步行過馬路。

  顧名思義,櫻花大道兩側清一色全是櫻花樹,從中央公園一直延伸至大道盡頭的人民劇院,每年四月間,滿大街都是紛飛的花雨,遊人如織,是離城著名的旅遊景點。林然生前很喜歡櫻花,他的家人把鋼琴學校選在這裡,應該也是對他的懷念吧。不過學校設在櫻花大道也是有道理的,因為這條大道是出了名的文化區,音樂廳、美術展覽館、話劇中心、作協文聯、電視臺和報業大廈都設在這條道上,文化氣息非常濃郁。

  只是現在正是秋天,櫻花樹的葉子都掉光了,盡顯蕭瑟。鋼琴學校就掩隱在一片櫻樹林中,從大道的一個路口拐進去,避開了大道的車流,算是鬧中取靜,只見林中坐落著一片非常藝術的白色建築,遠遠地就聽見隱約的琴聲從裡面傳出。而門口站著一位著西裝的男子,大老遠的就沖舒曼微笑,他應該就是韋明倫了,竟然親自到門口迎接,讓舒曼很不好意思。

  「舒老師!」韋明倫握住她的手,笑容溫暖如春風,「久仰大名啊,終於把你盼來了!」舒曼打量著他,三十四五的年紀,戴副眼鏡,氣質儒雅,身上有種由內而散發出來的文化氣息,應該跟他從事的工作很有關係。

  韋明倫非常和善,引著舒曼進入大門,一進去舒曼就怔住了,正對著大門的花圃中豎著一尊銅像,正是林然!

  完全是真人般的大小,坐著的,雙手交握,微微俯身望著前方。而目光剛好對著舒曼,面帶微笑,栩栩如生……舒曼捂住嘴,淚水奪眶而出,渾身抑制不住地戰慄,五年了啊,除了夢裡偶爾相見,除了他留下的那架琴,她從未如此近距離地接觸過跟他有關的人或物。

  「這是林然去世三周年時專門請人雕刻的。」韋明倫背著手站在舒曼旁邊,低聲跟她介紹。

  舒曼壓抑著哭音:「對不起,我想一個人待會兒,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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