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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那夜的月光真是很好,黑白琴鍵上像是鍍了層水銀,他是背對著月光坐著的,從頭到肩,再到腳,恍如披了件銀色的外衣。他的臉襯在月光裡有些模糊不清,像是一幅被浸潤過的水墨畫,很多年後舒曼仔細回想他當時的表情,仍是模糊。

  曲子被她彈得超然出塵。舒曼從來沒彈過這麼好,以後也沒有。

  她不知道她是跟曲子融在了一起,還是跟月光融在了一起,只覺得靈魂又出竅了般,翩然而起,隨著靈動的音符在月光下跳躍著,叮叮咚咚,如一顆顆晶瑩的珍珠落在琴鍵上,彈跳起來,墜了一地……

  林然不知什麼時候起身站到了她身後,深深吻了下來。他將雙手放在她的肩上,說:「從來沒聽你彈過這麼好。」

  她笑:「這樣的曲子,我只會為你彈。」

  「不管是誰,能聽到你彈琴,都是莫大的幸福。」

  「你就是這個幸福的人啊。」

  「可曲終就會人散,這正是音樂的宿命,也是人生的寫照。」他俯身在她頭頂的發間輕輕一吻,「記住,不管在什麼時候,如果你能在這樣的月光下彈出這樣的曲子,那麼在身邊聽你彈琴的人,無論他是誰,必然會是你的知音。」

  舒曼扭過身子,生氣地抬頭看他:「你是不相信我嗎?除了你,誰還會是我的知音?」

  「我是不相信自己,會有這麼幸運。」他眼中滿是笑,可是卻有一種模糊的惆悵在他眼底掠過,「我總是覺得,我命中好像沒有這麼大的福分,這麼好的音樂,我真的可以如此真切地擁有嗎?我很懷疑……」一晚上,他都在念念叨叨。

  舒曼聽不太懂他在說什麼,當他是被她的音樂感染,魂不守舍了。卻不知,人總是有預感的,林然的潛意識裡,似乎也有某種似是而非的預感。可是一切都好好的不是嗎?當幸福觸手可及的時候,人難免患得患失,因為只有他們自己知道,這幸福來得有多麼不易。

  舒曼一直記得,那天清晨是她親手給林然系好領帶,送他下的樓。林然轉過臉看她,目光溫和,一雙眸子裡瞳人清亮,黑得幾乎能瞧見自己的影子,直要望到人心裡去似的。他的眼裡唯有她,她亦是。

  「快走吧,時候不早了。」舒曼提醒他。

  「乖,等我回來。」他拍拍她的臉,轉身慢慢出去,眼裡他的背影一分一分地遠去,一尺一尺地遠去。舒曼突然莫名的一陣心悸,幾乎就要喊住他別走,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等我回來!」他搖下車窗大聲喊。回頭給她一個燦爛的笑臉。那笑容,襯在明媚的陽光裡,恍惚竟有永生的味道。

  車子緩緩駛出花園,正是深秋,卷起一地的落葉。

  舒曼心慌意亂地等到下午兩點,電話急促地響了起來。林然的弟弟林希打來的,一句話說了半天沒說清:「快,快來醫院,我哥他……他……」[=BT1(]

  組曲三:用一生去忘記

  許多人用盡一生去緬懷一段感情。

  已經是深秋。院子裡種了兩棵苦楝樹,只剩幾片凋零的葉子在寒風中瑟瑟地發抖。舒曼看著那些懸掛在枝頭戰慄著的黃葉,總是很傷感,覺得自己就像那些葉子。還沒到深秋,黃葉就落盡,只剩枯敗的枝丫。一到晚上,如果遇上風雨,那些枝丫就像陡然「活」了似的,不斷敲打著窗玻璃,像是鬼魂的手。很多時候她會把窗戶打開,任憑風雨肆無忌憚地飄進來,吹亂她的長髮。她把手伸向那些樹枝,就像當年她把手遞給林然一樣,期待他久違的愛和溫暖。可是每次打開窗,手還沒伸出去,她的臉就先被樹枝無情地劃傷,很像舒秦打她的耳光,清脆響亮,震耳欲聾。

  舒曼一直是一個人。搬到這個破舊灰暗的老家屬區院子裡,已經幾年沒有挪過窩,每天除了下樓迎送家長送來的小孩,她很少出門。教孩子們練琴是她目前唯一的職業,也是唯一的收入來源。她不會收太多的學生,四五個而已,並嚴格限制了學生練琴的時間,每人每天不能超過兩小時,週末可以適當延長一小時。小棠說她傻,有錢不知道賺啊。她無語。

  她承認現在很窮。失去得太徹底了,反而不敢擁有太多。無論是親情、友情,還是愛情,多一點點都不行。

  「小曼,你不能老這樣,還是給自己找條生路吧。」林希總這麼說她。林希現在是林家的頂樑柱,三十出頭就已經是仁愛醫院的副院長,也是林氏振亞集團的總經理。很奇怪,醫學世家居然也會出鋼琴家,如果不是五年前那場轟動全城的桃色事件,林然現在一定還是林家的驕傲。

  可悲的是,作為事件的主角,哪怕已經落到身敗名裂的下場,仍不可避免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哪怕過去了五年,一提及那件事,離城人還會津津樂道。從離城逃到桐城,舒曼的生活才得以漸漸平靜。

  一個人的生活,寂寞是難免的,但是安全。不用擔心身邊的人會給你帶來傷害。因為人是最危險和最具攻擊性的動物,哪怕是親人,最親最親的人,也避免不了給你傷害。而那種傷害往往是萬劫不復的。

  晚上,狂風大作,下起了暴雨。臥室老式的玻璃窗是開著的,被風吹得啪啪直響,院子裡不時有玻璃墜地的聲音,在深夜顯得格外淒厲刺耳。舒曼從被窩中爬起來,去關窗。窗簾飄起老高,全部都淋濕了,窗邊的地上也是一地的水。她站在冰冷的水中,伸出手去,「劈啪」一聲響,窗外閃過一道電光,接著滾過震耳欲聾的雷聲。她像傻子一樣站在窗邊,狂風卷著雨水直灌進來,仿佛無數條鞭子抽打在她的臉上、身上……

  林然,林然……她在心底連名帶姓地呼喚著他,撕心裂肺,淚流滿面,仿佛只要在心底拼命呼喊,他就會回到她的身邊一樣。怕他聽不到,她趴在窗臺上,拼命地朝外傾著身子,就像瘋了一樣喊著:「林然!林然!你回來!林然,你回來——」

  「是誰啊,三更半夜的鬼叫,別人還睡不睡了!」

  樓上有人開了窗罵。她捂住嘴,滑坐在了窗邊的地上,睡裙頓時濕透,她也不覺得冷,靠著牆任窗外的雨肆無忌憚地潑進來。這如注的豪雨澆透了她的心,她覺得自己像沉在冰冷的海底,暗無天日,千年百年,她亦無法掙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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