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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舒曼當時清楚地看到他眼中流露出無法遏制的狂喜,他卻裝作平靜,嘴唇顫動,對她露出久違又陌生的微笑:「曼曼,什麼時候回來的?」

  她大口大口喘著氣,幾乎要昏厥,突如其來的重逢讓她感覺不到幸福,只覺得心在「哢嚓哢嚓」地碎裂,她冷冷地回應了他一個笑,語氣冰冷似鐵:「是,我回來了。」說完目不斜視地跟他擦肩而過,頭也不回地往前走,急促地往前走。

  「曼曼……」他在後面輕喚。如鯁在喉。

  她沒有理他,幾乎是逃也似地離開了醫院。三年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應該是很久了吧,她以為她可以很從容地面對他,可是真的見面,她才知道一切只是自欺欺人。那樣的傷,那樣的痛,根本不是時間可以撫平的。

  此後,舒曼一直避免跟林然正面碰上,即便不巧碰上了,也極少開口說話。甚至,她都沒有勇氣看他。好在父親的病情漸漸得到控制,日復一日地好起來,出院那天,林然開著車親自來接,一家人難得地齊聚在一起,慶祝父親病癒。

  舒秦始終不離林然左右,她跟舒曼也沒有太多的話講,目光總是躲躲閃閃,禮貌客氣得根本不像是姐姐對妹妹說話。

  但是舒秦顯然過得並不好,臉色萎黃,早已沒有了當年的神采飛揚,人也消瘦得厲害。後來舒曼才知道,舒秦在罹患乳腺癌後,做了乳房切除手術,命是保住了,身體卻大不如從前。她和林然的婚姻很糟糕,已經分居兩年,在一起時吵,分開了還是吵,有事吵,沒事也吵,弄得兩邊大人都疲憊不堪。「他們大概是八字不合,早知道就不該讓他們結婚。」母親歎著氣說。

  飯桌上,舒曼偷偷打量林然,他一臉麻木,也不跟誰說話,一個人悶悶地喝酒。妻子就坐他身邊,他連看都不看,當她是空氣。可是舒秦似乎要極力證明她和丈夫感情如故,不停地給林然夾菜,遞餐巾,親昵得好像他們真的很恩愛,可是在舒曼看來,她是在表演,就跟當年她彈琴一樣,只是在表演。

  舒曼一語不發地吃完飯就匆匆告辭,她寧願住酒店也不住家裡,離家太久,她無法忍受那種陌生。事實上,跟家人在一起,她從未找到過家的感覺,自九歲時被父親接進城開始,她就覺得跟這個家格格不入。

  很晚的時候,她剛泡完澡,外面傳來侍者的敲門聲。侍者送進來一個精緻的錦盒。拆開看,是一條柔柔的絲巾,淡淡的紫羅蘭色攤在盒中如攤了一堆煙雲。一張小小的帶香的卡片靜靜地放在「雲」中。

  我在樓下咖啡廳等你。然字。

  就這一行字,她看了足足有半個小時。然後,房間的電話響了,一直在響。她躺在床上,閉著眼睛,當自己死去。

  一個小時後,她還是下了樓。還沒到咖啡廳門口,就聽到裡面傳來一陣悠揚的鋼琴聲,再熟悉不過的《秋天奏鳴曲》。她沒有進去,透過咖啡廳的玻璃門,遠遠地看著他坐在聚光燈下,獨自演奏著。而咖啡廳內,空無一人……

  門口的侍者以為她要進去,輕聲說:「對不起,小姐,今晚的咖啡廳已經被裡面的那位先生包下來了,我們今晚不營業。」

  他的琴聲在顫抖。

  她聽得出來。但她別無選擇,只能轉身離開。

  第二天早上,她在餐廳用早餐時聽到周圍的客人議論,說昨晚有個瘋子在咖啡廳彈了一夜的琴,而且彈的是同一首曲子。她佯裝沒有聽到,只顧埋頭喝粥,不知怎的,粥裡明明放了糖,卻苦得難以下嚥,待她抬頭時,對面的客人詫異地打量著她,她這才發現自己已是淚流滿面。她若無其事地拭了把臉,拎起手袋,離開了餐廳。

  電視臺的車等候在酒店門口。那些天一直是這樣的,自她回國的消息被當地媒體知道,每天都要見記者,接受採訪,到電臺和電視臺做節目,參加各種形式的演出。她必須用忙碌來忘卻心底的痛。即便不能真的忘卻,起碼可以暫時麻痹。

  但她終於還是跟林然有了單獨見面的機會,那天她剛從電視臺出來,電話響了,仁愛醫院打來的,說是林然醉酒駕車受了傷,執意要見她。這次她沒法做到若無其事,直奔醫院。林然顯然傷得不輕,頭上纏著紗布,神志卻還清醒,見到她,他死命拽住她的胳膊就再也不肯鬆手了,像是拽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就是判我死刑,也該給我一個申訴的機會。」他這樣說。

  「還有什麼好說的呢?」她決然地轉過臉,試圖掰開他的手,可是他的骨節突兀地暴起,任憑她怎麼掰,他都沒有鬆手的意思。他仰著臉,眼中迸射出奇異的神采,幾乎是哆嗦著說:「我……我要你在這裡。」

  他的話如一把鋒利的小刀,溫柔地剖進她的心裡,她怔怔地看著他,仿佛明瞭,又仿佛不清楚。他要她在這裡,可是他早已不在原地,他們早就偏離了軌跡,朝著彼此相反的方向駛去。

  眼淚凝結在她的長睫上,微微顫動,令她不敢眨眼,她害怕自己在他面前落淚,而他是那麼艱難那麼無助地朝她伸著手,握著她的手,「曼——」他輕聲喚著她,深情的眸底一如往昔,「你完全不知道我這幾年是怎麼過來的……」

  他拉她坐在床邊,終於跟她講起這些年發生的事,平靜木然,像是在敘述別人的故事,不帶丁點的感情。

  「這是個圈套!」他竟然這麼說。

  林然說,他跟舒秦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是個圈套。舒曼出國後,舒秦死心塌地地要跟他在一起,什麼招都使了,甚至學起了狗血的八點檔劇,非常俗套地設計灌醉林然,跟他上床,最後又以懷孕相要脅。林然始終不肯就範,即便舒秦自己做掉了孩子,林然被父親趕出家門,他也還是不肯妥協。直到有一天,舒秦拿出一張化驗單,說她已身患絕症,想完成最後的心願跟他結婚,求他不要讓她帶著遺憾離開。這次林然沒辦法了,他無法拒絕一個瀕臨死亡的人最後的請求,只好跟舒秦舉行了婚禮。可是婚後才發現,舒秦根本就沒得什麼絕症,這一切只不過是她事先設計好的一個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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