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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


  我看了這麼多年,連我也看清了,你還是個廳長呢。」她這倒提醒了我,群眾是誰?這麼多處長都敢站出來反抗我,溫柔敦厚的反抗也是反抗,可沒見有哪個群眾出來支持我,膽大的也只敢寫這幾張不署名的意見。社會的默契已經形成,在份上的人是碰不得的,他們是如此地結構嚴謹同心協力,又如此強韌,不是誰想撼就能夠撼動的。大人物也做不到,又何況我。事到如今我心裡已經承認了,廳政公開,這個口號還要喊下去,可這件事就這麼完了。想到這一點我感到屈辱,感到難堪,想做點事情比登天還難。

  我在大會上振振有辭言之鑿鑿,可叫我怎麼交待?

  我把那份材料抓起來反復看了,想著大家也不配合我,提那麼三條五條就可以了,居然提出這麼幾十條意見來。一個小金庫都拿不下來了。這幾十條一公佈,那還不會翻了天去?以後怎麼下臺?看著這幾張紙我想,在白色地帶和黑色地帶之間,有一個灰色地帶,這是權力者的利益空間,又是他們的運作空間。這個空間經過長期的安排,已經形成了默契,眾志成城,銅牆鐵壁,想打破是不可能的。利益就是利益,就是生存空間。爭取空間的衝動是人生的大根本,不是幾條道德可能壓抑,幾點理性可能約束,幾個榜樣可能說服的。在重大的利益面前,大道理說上幾卡車也沒有用,蒼白。這不是誰道德不道德的問題,更不是誰學習沒學習,懂不懂道理的問題。與黑色地帶不同,灰色地帶有自己的說法,比如小金庫,大房子都是工作需要,怎麼樣?當然小人物也有他們自己的說法。利益關係不同,說法就不同,話語權是誰的,說法就是誰的,小人物可能平等對話?晏老師說得對,天下沒有把板子打在自己身上的事,歸根結底,說法要按大人物訂的規則來說,這是人之常情。這樣想著,儘管充滿了惱怒,我還是原諒了丁小槐他們,人嘛。對人誰也不能超出上帝的安排去要求他們。

  我給陸劍飛打了電話,要他暫時不要把那份材料傳出去。他似乎也不感到意外,也不問為什麼就一口應了。應了之後他說:「池廳長,這份材料都是從那些建議上原話抄來的,我也沒參加整理,這個情況您適當的時候給大家講一下。」

  我還沒說退,他就在退了。

  我說:「我要你做的事,你怕什麼?」就掛了電話。

  我想不通為什麼開始支持我的人退起來比我

  還快,連像丁小槐們站出來說句話的勇氣都沒有。

  我要靠他們來辦事,那叫碰上了鬼。這更使我感到了孤獨,陸劍飛還算個主將了,剛開始就連撤退的路線都設計好了。

  我猶豫了幾天,真要放棄我覺得下不了臺,只怪自己開始太自信了。這時我看清楚了,我的自信來自一種自我幻覺,以為自己拒賄了,人格形象樹起來了,大家就會跟我走。天下哪有這樣的事?不要說我只是一個人,我就是上帝,只要損害了他們的利益,他們也會有勇氣站到上帝對面去。要是小人物也有這樣的勇氣就好了,沒有。一個到了份上,他要求特殊的權益,這可以理解。想要遏制這種衝動,那不可能,根本不可能。

  我必須默認這個事實,因為換一批人上來結果也不會兩樣。只要他們不到黑色地帶去,不過那條線,在灰色地帶怎麼玩我都只能默認,大勢就是如此。

  我還想要群眾口服心服,讓他們滿意,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誰眼中擱不下砂子,誰就沒有辦法坐在位子上,凡事都認起真來,那沒完沒了。不但丁小槐,還有一大片人要牽進來,我能認真?再說上面都沒提這麼高的要求,都默認這個事實,我又何必?我想創造一個奇跡,在衛生廳,在我這個還有一點殘餘的平民思想的廳長的引導下,把對話的管道建立起來,讓小人物也有表達自己意願的機會。現在想起來,這是不可能的設想,根本不可能,似乎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卻無處不在的力量把人給罩住了。這裡有一種勢,誰也無法阻擋;這又是一個局,無人可以超越。以前我灰頭土臉覺得自己扮演的角色是被預設了的,痛心但卻無奈;今天紅光滿面覺得自己扮演的角色還是被預設的,仍然十分無奈。

  我經歷了千山萬水千難萬險千辛萬苦走到今天,本來是為了做點事的,但由不得我。

  董柳見我悶悶不樂,說:「大為你就算了,你不做那點與眾不同的事也沒人說你不夠格當廳長,你做了反而危險了。」

  我說:「我坐在那裡就是想做點特別點的事,不然我跟別人有什麼區別?我是小人物出身的,我知道小人物心裡有多苦。

  我想給他們一點機會,他們還畏手畏腳。」

  她說:「他們畏手畏腳是對的,誰傻大個似地跳出來,像以前的造反派一樣,那看他怎麼收場?他會怪你把他給賣了,爬到半路就抽樓梯了。」想一想他們不署名實在是有遠見,對後面事比我還看得清楚,我頭腦都有點熱了。

  我說:「誰支持了我,我心裡還是有數的,等過一兩年,我把幹部隊伍理順了,我還要捲土重來。」她不相信地撅撅嘴說:「一個人在同一個地方摔兩跤,我看他也不見得有多麼妙。這根本就不是把哪幾個人理順的問題。」又說:「大為我們家形勢剛剛好轉了,你就不要別出心裁了,你不要想著自己是誰。你以前老想著自己是誰,結果一點進步都沒有。放下來了才有了今天,你又死灰復燃了。」

  我說:「畢竟我是苦出來的,畢竟我是池永昶的兒子,畢竟我還算個知識份子呢。」她笑著說:「我也不勸你,到時候你想法自然就不同了。好多人剛上臺拍著胸脯保證這樣那樣,上了台也想放三把火,最後還是走上了軌道。」

  我想想也是,多少人以平民姿態走上崗位,不出一兩年,想法就完全變了,坦然地走在既定的軌道上,圈子好像是個黑洞,好像有一種神秘的魔力安排了一切,進去了就身不由己。

  我說:「我偏要來個與眾不同,官僚化的模子想把我也套進去?」董柳笑而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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