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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我理解他,一有了消息,他馬上就會飛回來,所以總是忍不住要打電話。這使我感到他並不像我以前認為的那樣神秘,那樣堅強,神秘和堅強都是權力賦予他的。

  對馬廳長我說廳裡的工作基本照舊,其實我已經有了幾個動作。首先就是清帳。馬廳長在退位前十幾天在全廳大會上作了一個報告,提到廳裡的虧空是三千多萬元。據我的推測,廳裡虧空已經近億。當馬廳長一走,我就給省審計廳打了報告,請他們派人來廳裡進行財務審計。

  我不能繼承了這筆糊塗帳,現在不搞清楚,將來都要記在我的名下,那我還能辦成事嗎?審計的結果令我也吃了一驚,廳裡的虧空是一億三千萬,我急得雙眼發黑,拉下這麼大的窟窿要我來填?我馬上向省政府辦公廳作了彙報,他們似乎並不著急,我才稍稍把心放了下來。這個數字我沒有在全廳大會上傳達,我得給馬廳長留點面子,但在廳辦公會上還是講了,他們自然會傳出去的,這就夠了。做了這事我了卻了一件心願。想起來這是給馬廳長臉上抹黑,我對不起他,對不起啊!看樣子他是全部相信了我,並沒有從別人那裡去搜尋資訊,在電話中也沒提這件事。想著以後無法面對馬廳長,我又背了一種包袱。可我實在是沒有辦法啊!

  這種無法面對的格局其實早就包含在客觀情勢之中,現在不過是隨著時間推移展開而已。不光是我,誰在這個位子上也將面對這種情勢,不同的是別人沒有心理障礙。可不論我怎麼想,事情總是避不開的。這天人事處賈處長來到廳長辦公室,說:「池廳長,有件事要請示一下。」

  我說:「說。」他並沒坐下來,還是站在那裡,說:「是這麼回事,這麼回事……」眼睛詢問似地望著我,我忽然意識到,他在等著我讓他坐下,我就做了個手勢,他小心地在我對面坐下了。其實我認為他有事情坐下來說是不言而喻的,從他的等待中我意識到了自己身份的分量。早幾年他把我從中醫學會叫去談話的情景我已經忘記了,我想當時自己可能是一直站著的。如果他當時招呼我坐下,那他還算一個好人,可惜不記得了。人還是這兩個人啊,可情勢完全相反了。權力就是有這麼神秘的力量。權力左右著資源配置,誰還敢說自己無需在分配中得到照應嗎?照應不照應,地獄天堂!

  賈處長說:「是這麼回事,那年跟舒少華起哄的那一批人,今年以為形勢變了,都準備報職稱,一窩蜂都來了,池廳長您看?」

  我說:「有多少人?」

  他說:「除了退休的吧,還有幾個調走了,剩下三十多個,有那麼十來個以前考了外語,過了兩年就作廢了,今年不能報,大概還有二十來個人。」

  我說:「我們全部的名額也就這麼多!」他馬上說:「是的,是的,那我們是不是……您看?」他的意思非常明白,還想把這批人壓下來。雖然他跟這批人無冤無仇,可馬廳長的意思這麼多年來都是他執行的,他不想認這個錯。

  我想,人真的是個可怕的東西啊,為了自己的一丁點利益,甚至一點面子,就不怕要別人作出重大犧牲,幾十個人為他犧牲。憑良心?希望世界憑良心來運作,那就太可怕了。人不憑良心又怎麼辦?憑良心?說憑良心這個話本身就是沒有良心。在我的經驗中,良心只是在少數人的少數情況下才是有效的。當年我去搞血防調查,那麼多人誰憑良心沒有?這幾十個人的職稱被馬垂章壓了六七年,又有誰憑良心站出來說句心裡話?良心太不可靠了,這是個未知數。凡事說憑良心那不但是幼稚,簡直就是欺騙。人在不憑良心的時候根本不會意識到良心還是一個問題,個人的欲念和情感趨向已經把良心重重疊疊地遮蔽起來。

  我試探說:「這個問題,你有什麼主意?」他也試探說:「我當然聽從廳裡的安排。馬廳長交待過,基本上都按原來的方針辦,池廳長您也是這個意思?」看來,在馬廳長下來之前,他就到馬廳長那裡把我的底也摸去了。

  我說:「按政策辦吧。」

  他說:「對,對。」他顯然沒領會我的意思,而按自己的意願,把「政策」理解廳裡的既定方針了。於是我換了一種口氣說:「堅決按政策辦。」他馬上意識到了,說:「池廳長的意思……是按什麼政策辦呢?」

  我說:「你看呢?」他有點不知所措,笑著望著我。

  我說:「除了黨的政策國家的政策,還有別的政策?」他這才恍然大悟,點頭如搗蒜說:「對對對。黨,國家,黨。」又說:「這麼多人,是不是分批解決?」

  我說:「我們要摸著自己的良心想一想,這些人被壓了這麼多年,他們過的什麼日子?對知識份子來說,他們不會耕田不會煉鋼,更不會殺豬也沒有臉去偷去搶,職稱就是命根子,這裡給堵住了,住房沒有,工資沒有,連病人都不找他,他怎麼抬得起頭在家裡在社會上做人?」

  我說著激動起來,把右手比作一把刀,說一句就在桌子上砍一下,我砍一下,他的頭就點一下。

  我說:「這些人的材料全部進入評審,至於名額問題,我想辦法。」

  他說:「其實我早就想解決這個問題了,我說話不算數,沒辦法啊,憑良心說誰願做這樣的事?」他還想解釋,我說:「好了,好了。」他只好去了。

  他剛走退休辦的小蔡就進來了,站在那裡說:「池廳長我向您彙報一個情況。」

  我故意不叫他坐,看他怎麼辦。他仍然站著,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也是個問題,說:「有幾個人在進行地下活動,想等今年職稱評完了,再等馬廳長回來,要跟馬廳長打官司,說是要討個說法,憑什麼壓他們這麼多年?」

  我問他有哪些人,他說:「是舒少華在後面組織,但他沒有職稱問題,就不是當事人,不好出面,讓郭振華打衝鋒。」又說了一連串的名字。這個小蔡我不喜歡他,那年一起到萬山紅去沒給我留下好印象,但他能來報告情況,我得給他一點鼓勵,不然就沒有下次了,這是遊戲規則。

  我和氣地笑笑說:「坐下說。」

  他說:「整天坐著,也坐煩了,站著還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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