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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我連聲說:「那怎麼行,我……」馬廳長指頭一動截斷了我的話,說:「你怎麼不行?要學歷,要學問,要職稱,硬體都有了,年齡也正是時候,四十出頭吧。掌握廳裡全域的經驗也有兩年了。當然再過兩年更成熟些,可惜沒有時間了。」

  我幾乎要流淚說:「馬廳長,我真的不知怎麼說。就憑你信任我,不管以後怎麼樣,也要把沒做完的事做下去。」馬廳長說:「當然我只能推薦,最後定還是省裡的事。想跨出這一步的人多啊。要跨出這一步不是件簡單的事!其實在十多年前你剛來的時候,我就考慮過廳裡的幹部梯隊問題,看出你是一棵苗子,血氣旺了一點,年輕人嘛,放到中醫協會去磨一磨你的性子。看起來你還是鍛煉出來了。」離開了馬廳長,我對他心存感謝,又想到連馬廳長那麼精明的人也會一本正經地擔憂,自己是不可替代的,廳裡的事情沒有了他就不行。他是諸葛亮,別人是阿斗,世上哪有這樣的事?在圈子裡浸泡久了,特別是在巔峰呆久了的人,你要他有正常人的思維,也難。人有偏見,有盲點,因此奇怪並不奇怪,正如荒謬並不荒謬。

  回去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董柳,她喜得手足無措,雙手在身上亂拍打。

  我說:「這點汗毛小事把你喜成這樣,參天大樹才發出一個芽來呢。」

  我相信總會有那麼一天,到那天我看衛生廳就像今天看中醫協會一樣。她拍打一番又對我說:「你在馬廳長面前可別做出這副喜滋滋的樣子,他看了不舒服,心裡轉一個彎你就沒戲了。」

  我說:「我還敢喜?我很悲哀的呢。」就表演出一種悲傷的神情,「這樣可以嗎?」

  我想著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其它的幾位副廳長肯定會不高興,雖然他們會表示慶賀,但心裡不高興是肯定的。在圈子裡呆久了,我形成一種看人看事的眼光,這就是從利益關係去分析一個人對某件事情的態度,這是最可靠的,而友誼人格和道德的眼光都不太牢靠。圈子裡的友誼是在精心計算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不具有民間友誼的自發性,一旦你不在其位,友誼就終結了。這種思維經過了多次的檢驗,幾乎是百試不爽。這使我把世界看得更清楚些,而對人性的評價卻更低了。春節後,馬廳長這一任都不完就要下臺的消息就傳開了,看來廳裡還有人在上面有資訊管道,這使我感到了看不見的對手的存在。為了減少敵意,我儘量地低調做人。有一天丘副廳長跟我說話,竟很隨意地提到了馬廳長將下臺的事。他既然敢這麼說,我想他是得到了確切的消息,馬廳長來日無多了。他說:「你知道廳裡現在背了一億多的債嗎?這是一個炸藥桶,只是現在引線還比較長,炸現在的領導是炸不著了。」

  我一聽知道他在爭取這個機會。炸藥桶?你嚇誰呢?又不是我個人欠的債,我怕?別說一億,十億也不怕,銀行的人會到我家裡去討債?我說:「想起來還是有點怕人呢,上億!這麼大的壓力,也要那麼一個人來承受呢。」這樣我把丘副廳長看成了主要的競爭對手,凡事我都得小心一點。

  三月份馬廳長身體不好住院去了,去之前開了個廳務會議,提出由我來主持廳裡的日常工作,這樣我的接班人姿態就突出來了。這是對我的一個考驗,弄得不好隨時都可能翻船。馬廳長躺在病床上,我的一舉一動他都會瞭若指掌。

  我按照以靜制動和兩個凡是的原則,除了處理非常事務,什麼也不做,似乎廳裡沒有什麼事情值得大動干戈了。有一天我站在大院外看著已經升到十八層的大樓的框架,非常強烈地意識到這麼好的地方,一樓竟拿來做廳史陳列館,實在太可惜了。

  我這種意識越是強烈,就越是體會到馬廳長對這個問題的敏感,他不可能沒意識到這個問題。對馬廳長來說,你隔幾天去醫院看望他並不是什麼本質性的問題,他最擔心的是自己的接班人會不會按既定的方針辦,會不會對他這麼多年的工作予以肯定?一個快退下去的人,還能有什麼比這更大的念想呢?特別是馬廳長,他的歷史意識又是這麼強。按說圈子裡的人都應該明白,人在一切都在,人不在一切都化為烏有,還能指望後面的人把自己的功績銘刻在歷史的記憶之中?當今連知識份子都不抱這種希望了,當官的人還能抱著?可人對自己的偏見總是扭曲了人的智慧,把自己設想成唯一的例外。

  我回到辦公室把基建處易處長電話召來,吩咐他儘快安排把一樓二樓的牆體砌起來。雖然我明白當街的那一面牆有一天還是要打開的,但現在卻必須砌起來,讓馬廳長安心。浪費了幾十萬,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我不能以常人的思維考慮問題。什麼叫政治優先?易處長說:「按程式是應該等封了頂以後再砌牆體的。一樓還堆了很多材料,砌了牆運送就不方便了。」

  我說:「要加快進度。」又說:「留一條通道吧。」他還想解釋,我做了一個無需多言的手勢。他也許習慣了執行一些無法理解的指示,就不再多說。

  馬廳長現在最關心的事就是自己的去向。他才六十歲,按他自己的說法是五十九歲,要他去頤養天年,那就是要了他的命。兩年前,市三醫院一位主任醫生在退休之後,精神很快就崩潰了,整天在家裡念叨:「怎麼不讓我作貢獻?」家裡人也沒有特別在意。誰知在一個冬天的下午,他投河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想到這件事我非常為馬廳長擔心,把深山中馳騁著

  的一隻虎突然關進籠子,那是什麼滋味?這些年我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甚至可以說是他扶著走過來的,憑良心我也得為他擔憂。可他真的在一個什麼位子上,比如說省人大的什麼委員常委,或者衛生廳的巡視員,能夠影響廳裡的行政,那又是我最擔心的。他在廳裡的根很深,他在那個虛位上發出一種聲音來,也會有人呼應。

  我想著如果廳長的人選不是我,那我也沒辦法,如果是我,我一定要儘量避免這種情況的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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