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滄浪之水 | 上頁 下頁 |
一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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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越來越沒有辦法相信這個世界。 劉躍進打電話問我,能不能找到一張香港地圖?我記起丁小槐前年去過香港,就問了他,果然有一張,就通知劉躍進過來拿。晚上劉躍進到我家來了。董柳說:「劉教授你準備到香港去?」劉躍進說:「到香港去輪得到我?」 我把地圖拿給他,他看了幾眼,收在褲口袋裡。董柳問:「你跟淩若雲最後到底怎麼樣了?」 我正擔心董柳問得太冒失,會不會刺傷了他,劉躍進說:「拜拜了。」很輕鬆地做了一個手勢。董柳驚呼道:「真的?」劉躍進說:「那種女人,理她幹什麼?」幾個月沒見面,劉躍進他變了。其實我早知道分手是早晚的事,本來還擔心他會不可自拔呢,見他竟放得下,我也就放了心。 我說:「想不到你還是放下來了,我和胡一兵本來還替你擔心呢。」 我忽然有了強烈的衝動要把那天晚上的事告訴他,話沖到舌尖上還是含住了。他剛才還在說不理人家呢,得讓他在我們面前保持這個虛無的神話。哪怕是朋友,有些話也不能撕開來說。劉躍進說:「放下來了,連我自己都沒想到能這麼快。再說不放下又怎麼樣?」他笑幾聲,「不放下又怎麼樣?天下的事,也不是由誰的意志為轉移的。我不但把淩若雲放下了,連世界我都放下了!放下一個世界比放下一個女人總更困難更痛苦吧,可是我放下來了,不放下又怎麼樣?」 我說:「大家不約而同都走到這條路上去了。說好聽點吧,是夢醒了覺梧了,看清楚了不騙自己了,說難聽點吧,是墮落了放棄了,只剩下自己了。」 劉躍進說:「心裡其實還是苦呢,但想想苦也是白苦,苦它幹嗎?我從小覺得一個讀書人的天然使命就是承擔天下,就是入世的那一份情懷,先天下之憂而憂。你叫他不承擔,不憂,他做人都沒有感覺,空空洞洞的,那種輕鬆實際上很沉重,很可怕。可憂了這麼多年回過頭一看,自己是白憂了。自己說了什麼,寫了什麼,做了什麼,等於沒說,沒寫,沒做。世界它該怎麼樣還怎麼樣,絕不會因為誰而走另一條路。時間之中有一種力量比人的意志更加強大,那是天數,看不見摸不著說不清,可它制約著一切。天數非人力可為,我想通了。胡一兵說得對,在一個權錢社會,你說那一套,誰聽你的?這就是天數啊!我經常嘲笑電視播音員對著天說話,」 他兩隻手的食指往上一戳一戳的,「領導是服務,幹部是公僕。最近醒悟了我自己也是對著天講話,天下國家連學生也不當真了。他們比我還瀟灑,他們是在市場背景下成長起來的一代,好多話我在課堂上都講不下去了。跟現實無關的話,空空洞洞大而無當的話,講著心裡都不踏實,像飄在雲端。市場它是一種經濟結構,又是一種意識形態,它消解了終極,以及知識份子;它還是一種人生觀,活著你得去掙錢!有市場就沒有終極,市場把一切都平面化,現世化了,我們的生命失去了想像的空間,誰都明白要面對自己,要抓住今天。大概念變了一切都變,淺薄就是深刻。你人格高尚視金錢如糞土?我忽然發現自己的武功在不知不覺之間被廢掉了,自己在不知不覺之間成為了多餘的人,不知不覺!被歷史限定的人不可能超越歷史,人不能抗拒宿命,因此別無選擇。最偉大的邏輯程式也不能解決人的問題,我以前想錯了。沒有人能夠給世界一種出人意料的理解,然後改變了一切。那是不可能的,讀書人不可能在現實之外依託邏輯來建立一套價值,建立起來也只停留在書本上,無法跟現實產生有效聯繫,我不能裝作對自己無能為力的處境渾然不知。在一個按實力分配利益的社會高唱理想是可笑的,由既得利益者來主唱更是滑稽的,他們的理想在高唱中已經實現。他們過得那麼好,我過得這麼差,我還要聽他們來講奉獻和犧牲?大學還是精神文明的堡壘呢,站在講臺上我真的不知怎麼開口了,所有抽象的話題已經失去了話題性,我再閉著眼睛對著天說虛的那一套就是有意無意的騙子了。」 我說:「那你以後不寫書了?」 他自嘲地笑笑說:「書還得寫,這是一個道具,與世界無關,也不可能有關係。如今寫點什麼都成了泡沫,泡沫是泡沫,精品也是泡沫,在時間之流中稍現即逝。我花幾年功夫寫一本書,都被那些泡沫淹了。」 我也笑笑說:「每個寫了書的人都是這麼說的。」 他說:「也許吧。時代變了,古代的讀書人面對的是整個世界,今天卻只面對各自的那渺小可憐的一隅,他們與世界的關係已經被一種難以描述的力量斬斷。他們還活著,如此而已。沒有了神聖感,也看不出有什麼必要為了這可憐的一隅把自己犧牲掉,犧牲如泥土入海。把世界放下來了,我輕鬆了,我該為自己謀點福利了。現在人人精明能幹自顧不暇,都想著怎麼做大自己的蛋糕,有誰把天下放在心上?市場只承認眼前的利益,不承認萬古千秋,這就摧毀了全部的神聖感。孔子在我心中已經死去,在這一代人心中也已經死去,因此知識份子也已經死去。你說是不是?」 我說:「細想之下,如果不自作多情,我們應該有勇氣承認天下已經渺遠,自己也只是個可有可無的小人物,於是自我便是世界。想掩蓋這一點的人正是對這一點感受最深的人。」他雙眼茫然地望著我,好像我是在很遠的地方。 我看出他說得很輕鬆,心裡卻並不輕鬆。他把目光從遠處收回來說:「前不久我去北京上海,看見我的那些文友的日子都過得很好,很精緻,精緻到骨頭裡去了,一個小菜都可以變著法兒弄出七八個花樣來,還有人買了小車別墅。他們對錢的感受與常人並沒有什麼不同,對自我的關注和愛戀還甚于常人。他們說什麼並不妨礙自己做什麼,做什麼也不妨礙自己說什麼,他們在兩極之間自由地滑動。 我就知道再說什麼都太多餘了,太矯情了,高調再也唱不下去了。 我對知識份子很失望,對自己也很失望。幾千年來,在孔子的感召下,退守自我空間很少成為中國知識份子的主流選擇,但似乎在一瞬間,情況就變了,大家眼中只剩下自我了,把世界扔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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