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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我們想分給他一間好房子,他還不要。」

  我指揮兩個農民把鐵盒子從車上抬進來,抬屍體時又上來兩個人,把屍體小心地移進去。

  我走到門外,外面已經聚集上千的人,臨時會場已經佈置好了,四個農民把鐵盒抬在肩上,一步一步地走到橫幅下麵。有人找來一面黨旗,蓋在鐵盒子上面。嚴記者在我耳邊說:「我真的好感動。」吳場長首先講了話,講得很動感情,幾次嗚咽著講不下去。

  我本來想講幾句,看著這場面又猶豫了,公事公辦不動感情吧,交待不過去,動感情吧,傳到廳裡去也不好交待。

  我要小蔡去講,他講了幾分鐘,乾巴幾條,比場長講的大為遜色。又有幾個人上來發言,都是講自己的經歷,有一個人哭了,講不下去,就退到一邊抹眼淚。嚴記者對我說:「池處長你也講幾句吧。」

  我對戴妙良在衛生廳的幾十年知之甚少,知道的一點事情也不能說,於是談了自己今天的感受,忽然想起了丁小槐上午的話,又把他為了給農場職工買便宜藥,到省城奔波批發藥品的事情講了。接下來嚴記者也講了一番話,大家默哀,鞠躬,會就散了。小蔡指揮幾個農民把鐵盒子抬到車上去,幾個人圍上來說:「戴醫生就這麼走了,我們還準備為他唱一通晚的歌呢。」

  我說:「天氣這麼熱,這裡連一點降溫的冰都沒有,等到明天恐怕是不行的。」吳場長要派兩個人跟車到省城去,這讓我為了難。農場去了人喪事就得辦得轟轟烈烈,那可能嗎?這不是讓廳裡為難?我竭力說服吳場長,再三答應事情一定辦好,他還要堅持,說:「人都安排好了,閔副場長去。」這是我無論如何也不能答應的,不然我怎麼向廳裡交待?照道理說戴妙良的確是好人,轟轟烈烈辦一回喪事也不為過,但圈子裡的道理還有另一種說法,這不是我感情用事可以改變的。

  我把能講的道理都講盡了,天氣熱,路途辛苦,耽誤了農場的工作,等等,吳場長還是不肯。

  我沒有辦法,趁嚴記者不在,就變了態度,用近乎生硬的口氣拒絕了他,他也只好算了。

  車發動起來,響起了一陣鞭炮聲,硝煙中我看見幾個人在路邊跪下了。

  我對鄧司機說:「開最慢的速度。」車緩緩從人群的夾道中穿過,不斷地有人跪下,痛哭。

  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擦去眼角的淚。小蔡坐在我旁邊,一副無動於衷與己無關的神態,我在心裡罵著:「這個麻木不仁的傢伙,可怕啊!」到了夾道的盡頭,司機剛想加速,嚴記者從後面追上來,向我招手,一群人跟在他後面跑。嚴記者說:「池處長,今天的場面我太感動了,我想寫一個長篇報導,發到報紙上去。

  我先在這裡採訪幾天,然後到省裡找你。

  我本來是回來休假的,也休不下去了。」離開萬山紅農場我心情又沉重起來,這個嚴記者吧,只顧自己抓材料,把我就放到火上來烤,讓我給廳裡出難題了。如果他再把我講的那番話寫進去,又怎麼得了?戴妙良的確不錯,宣傳一番也是應該的,可道理還得按另外的方式來講。今天碰上了這個記者,真是倒了黴啊!

  回到城裡已經是深夜一點。車開到殯儀館敲了好久的門,值班的老頭探頭出來說:「明天來,天亮來,上班來。」

  我說了很多好話,他說:「這時候要我放到哪裡去,放到我床下?冰庫都上鎖了。」只好拖回去。車子穿過城市,行駛在寂靜的街道上,偶爾有幾輛計程車出沒。

  我看著腳下的鐵盒子,心想:「這就是一個人與世界的關係,一個生命完結了,世界該怎麼樣還怎麼樣。在這個時代,一切隨榮隨枯,人一輩子就是自己這一輩子,時間後面的寄託已經被掏空。時間中的某些因素是不可抗拒的,它不動聲色地改變了一切。戴妙良的確是好人,可好人又怎麼樣?」

  早上七點不到我就被電話驚醒了,以為是鄧司機叫我一起去殯儀館,準備說有重要會議,就叫他送過去算了。接了電話是嚴記者打來的,他說:「我昨天連夜作了初步採訪,戴醫生的事蹟非常典型,材料非常扎實,我想把他推出去,有可能成為一個全國典型。昨天下午的場面太感人了,一個記者在外面跑幾年都不一定能碰上,我偶爾抓到了,很能夠挖掘一番。」

  我潑冷水說:「有那麼高的價值?」

  他說:「有!」他要求廳裡在開追悼會的時候,把典型材料考慮進去。放下電話我心裡涼了半截,我怎麼這麼不走運,這不是惹出禍來了嗎?事蹟往大報上一登,廳裡多尷尬?戴妙良是提前退了休賭氣到萬山紅去的,還要到廳裡來採訪,把情況採訪去了,可怎麼辦?戴妙良是個好人,推到全國去也是夠格的,可再怎麼樣,也不能叫我付出這麼沉重的代價啊!我很後悔昨天心還是太軟了,堅持要丁小槐去,他不去?這些有問題的人,你就是不能沾邊,一沾就沾出麻煩來了。在圈子裡,心太軟可呆不下去!想來想去,急也不行,還是得跟馬廳長彙報一下,讓他也有個思想準備,不然事情來得太突然,他會生氣的。抓起電話猶豫了一會,想著躲也躲不過去,就撥了號,把事情彙報了,也替自己解釋了幾句。誰知他並沒生氣,說:「趁現在還沒上班,你到辦公樓前的把訃告和治喪委員會的名單都扯下來,一上班就來找我。」

  我趕緊跑下樓,把那兩張紙撕了下來,卷好了,拿到家裡來。忽然又想到應把治喪委員會的名單看一下,一些資訊經常是從這上面看出來的。展開來看見孫之華是主任,我是副主任,丁小槐是委員。以前聽別人議論治喪委員會排名大家都很重視,我覺得可笑,現在覺得不重視才可笑呢。什麼都有個層次,這層次在哪裡都得體現出來,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

  上班我去找馬廳長,一進門他拍了桌子說:「小池,你這一趟跑得好!」

  我心裡猛地往下一沉,幾乎被一口氣噎著,完了!可看他的表情,也並沒有生氣,還帶著一種喜色。

  我習慣性地坐下來,不說什麼,先把廳長的意思摸清楚了再說。他說:「你這一趟跑得好,跑出了成績!我們現在就是要大力推進促成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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