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滄浪之水 | 上頁 下頁
八二


  我一跺腳說:「完了就完了,以後我跟樹做朋友,跟紫藤架做朋友!」他連聲笑了說:「人這一輩子,能賭氣?把自己一輩子賭掉了,還沒觸動世界的一根毫毛,你賭去你?」

  他說到當年大學班的一個女同學,跟班上的一個男同學戀愛,畢業時分到兩地,男同學忽然不理她了。她賭氣要找一個更好的,氣氣那個男同學。這口氣一賭幾年,更好的沒碰上,自己年齡卻大了。越發賭下去,越發沒了資本,到現在快退休了還是單身一人。他說:「生活就不怕你跟他賭氣呢,反正輸的是你。我那個同學及時轉彎,也不至落到今天。識時務者為俊傑,這是古人的血淚之言!你以為俊傑是那麼好當的?」

  我搖頭歎氣說:「想不到明明白白一件事,竟沒有辦法!」

  他說:「有辦法。」

  我精神猛地一振,身子一挺說:「那你說,你說!」

  他說:「辦法就是你坐到那個位子上去,到那天話就由你來說了。」

  我身子又軟了下去,苦笑著說:「那怎麼可能?」

  他說:「那怎麼又不可能?位子總是給人坐的。」

  我心裡動了一動:「想做點好事,也非得把印把子抓著才行啊。」晏老師說:「世界上的事實在很簡單,誰對你負責,你就對誰負責。你想想誰能夠對你負責,給你更高的工資,位子,房子,自尊,一切?當官沒有別的門道,對給他那張椅子的那個人負責就行了。只要對他一個人負責,老百姓一萬個都沒有用。」又說:「隔壁化工廳林廳長你知道吧,現在是林書記了。前年省委組織部推薦他連任廳長,省人大代表不配合,沒有通過。不通過?好,林廳長變林書記,主持工作,廳長暫時空缺,一缺就是幾年,怎麼樣?還提了一級,兼著省經委副主任,你想想事情怎麼能這樣呢,它就是這樣,你怎麼樣?人大代表比老百姓又如何?連他們都抹一臉灰。你說我們林書記對誰負責吧?權力的本性只對權力的來源負責,因為人的本性是對自己負責。只對一個人負責的權力會怎麼去運作,大為你回去好好想想。」

  出了門我心亂如麻。晏老師的話給了我很大的震動,我好像到這時候才模模糊糊摸到了現實人生那粗糙的邊緣。毫無詩意,令人沮喪,冷到心底。

  我在寒風中顫抖了一下,又顫抖一下,也不知是心冷呢還是身上冷。走到宿舍樓下我收住了腳,看著表已經十二點多鐘。

  我轉身向辦公樓走去,是的,我得好好想想。

  坐在辦公桌前我想不清什麼,孤獨佈滿了每一個彎曲而瑣細的空間。看著辦公桌我想著自己在這張桌子邊也坐了四年多了,人也老了四歲,可這張辦公桌還是一點沒變,連那幾點墨漬都是幾年前的老樣子。再這麼坐幾年,一輩子就徹底完了。正想著董柳在樓下叫我,我沒做聲。不一會有聲音到樓道裡來了,董柳叫我幾聲,我說:「讓我安靜一下。」這時一波在叫:「爸爸,爸爸!」

  我說:「一波這麼晚了你先跟媽媽回去。」這時兒子在門外就唱了起來:「颳風我也不怕,下雪我也不怕,我要我要找我的爸爸,我的爸爸。找到了我的爸爸,就帶他回家。」

  我捂住發酸的鼻子,把眼睛閉緊,忍著,忍著,不讓眼淚流出來。這麼多年來我都把自己設想成一個忍者,可我忍了什麼?忍得心痛只是忍了許多委屈,許多羞辱,還要永無止盡地忍下去。開了門我抱起一波說:「我的兒子!」走到了樓下,一點一點的涼飄在我的手上,臉上,脖子上,下雪了。

  這時又發生了一件事,使我有了最後的勇氣,把心中的想法付諸行動。

  董卉的女兒滿月,請我們去王府酒家吃中飯。董柳跟別人換了班,一波也就沒去幼稚園。中午任志強開了車來接我們,一看開了三四十桌。任志強的朋友也來了不少,都在門口

  的簿子上簽了名,放下紅包,專門有小姐負責。有人來捧場這就是實力,要我還沒有這麼大的的號召力呢。吃完飯董柳去了醫院,岳母帶一波回家,我就上班去了。快下班的時候,樓下有人在喊:「池大為,池大為!」在辦公的地方這麼提著名字大呼小叫,我心裡很惱火,不理他。樓下的人喊:「你家裡出事了!」

  我心中一驚,頭髮聳地一下就立了起來。

  我探頭看見鄰居雙手拼命招著,「你兒子,你兒子,被開水燙著了!」

  我一聽一身都軟了,手顫抖著跑出去。在樓梯上我摔了一個跟頭,側著身子滾了下去,頭砸在水泥地上「嘭」地一響。

  我雙手撐著地爬起來,跑回家一看一波坐在門口的地上哭,指著自己的腳叫著:「爸爸,爸爸!」岳母站在那裡,已經呆傻了,眼睛瓷楞楞地望著我。

  我在一波的腳後跟處輕輕一摸,一塊皮就掉了下來。一波痛得直叫說:「爸爸,爸爸。」

  我抱起一波就跑,到大門口想叫一輛計程車,等了半天還沒見到一輛空的,我讓一波在傳達室坐了,吩咐老葉我看著。老葉說:「小池你的臉上有血。」

  我這才感到眼角處刺刺地痛,抹一把果然有血。

  我往小車班跑,那裡只剩一輛車,一個年青的師傅在洗車,我不認識。

  我撲過去了扯了他的衣袖說:「我是廳裡的人,中醫學會的,我兒子燙傷了,送一送醫院吧!」他一隻手把我抓著衣袖的手輕輕拿開,繼續洗車說:「中醫學會?」

  我點了自己的鼻子說:「中醫學會,池大為,池大為,中醫學會!」他望我一眼慢慢說:「不認識。」又說:「這個車吧,馬上要送孫廳長去飛機場,要不你去請示一下孫廳長,孫廳長你總認識吧。」

  我說:「求求你了,救命啊,是個人啊,不是別的,是個人啊,我兒子啊!」說著邊抱了拳作揖打拱,又雙膝都彎下去,一隻膝著了地,又站起來,再彎下去,反復幾次。他說:「真的沒辦法,孫廳長馬上就要下來了。」正說著大徐開著那輛皇冠回來了,馬廳長從車中下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