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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江主任對著蘇主任的背影聳一聳鼻子說:「一個小小的股長,放到廳裡去辦公桌都不一定有他一張,我客氣叫他一聲主任,他還要跟我討價還價。」

  我聽了很不是滋味,我連個股長都不是呢。看江主任的臉色他並沒意識到這一點。這些人,有時極為敏感,有時又極為遲鈍,要看面對的是誰,他們的某些感覺器官,只是在某些場合比如大人物在的場合,才會打開。

  我沒有應和他的話,他也沒察覺什麼,又說:「小池你是廳裡的人,要站在廳裡的立場上說話。」

  我說:「這幾年洪水多,發病率提高了可能是真的。數字報上去可能會把上面嚇一跳,領導的面子上不好看,不報上去吃虧的是那些老百姓。」他只是個科長,在廳裡也不直接管我,我說話也沒太多顧忌。他忿忿地說:「我當了省血防辦主任,說起來是一粒綠豆官,想做點好事的心情還是有的吧,心還不那麼黑吧。可誰叫我在廳裡坐了這張椅子。把椅子一抽,砰地就摔倒了,讓你摔一跤那理由一定是很充分的,苦是訴不出來的。只是摔一跤就別想再爬起來了。

  我四十歲的人了還敢摔那麼一跤?四十歲再被小科長處長指東劃西,我臉往哪裡放,還活個屁!不說別的,老婆那裡就沒法交待。」

  我說:「說起來你也沒有選擇,我也沒有選擇,蘇主任他也沒選擇,每個人扮演什麼角色,早就被預設好了。」他連聲說:「那不是,那可不是!大為你沒活到四十歲,活到四十歲你就知道了,回過頭看,你二十年前剛進那張大門的時候就被預設好了,還想按自己的心思去做點什麼?」又說:「那也是沒辦法的事。一個人到了四十歲,屁股下面沒張椅子,把頭夾在胯裡做人,那滋味你去品味品味吧。」江主任到電信局給廳裡打電話去了,我靠在床上想,果然每個人還有沒進入角色之前就被一種神秘力量預設好了,不論這個人是什麼樣子,他入了圍以後都只能是被預設的樣子。他只能在既定的舞臺上按既定的程式表演。他不能對抗,因為他對抗的並不是哪一個人。不論是誰,都必須按照預設的程式進入既定的軌道,神秘的力量從來就不怕誰聰明誰倔強,孫悟空還不聰明不倔強嗎?他跳出如來佛的手心沒有?於是每個人都依據著適生的原則,服從了這樣一種預設,誰也別吹自己是什麼特殊人物,除非他真的活夠了。

  不知道廳裡和縣裡是怎麼談的,但抽查點還是定在了五華鄉。

  我在招待所等了兩天,江主任不時地去打電話,定下來以後就下鄉了。

  我們一行五人,每天主要就是作糞檢,又請了幾個老鄉在劃定的範圍內找釘螺,測評釘螺的密度。

  我心裡很不好受,這裡的村民實在是太窮了。吡喹胴不算貴,可很多病人就是買不起。這種藥對肝臟有損害,可幾乎沒有服藥者按規定同時服用護肝的肝泰樂。

  我對他們說:「省錢不能省藥錢,不服肝泰樂,那是拿命賭啊。」一個老頭說:「池醫師,你是國家的人,你知道我們的苦?我們吧殺蟲的藥是沒辦法才買的,還吃得起護肝的藥?我慢血都好幾年了,好了又發作了,我不是家在這裡,我就流浪去了。」旁邊一個中年人說:「從前都是政府給治,這幾年要自己掏錢了。血吸蟲又不是我們養的,是湖裡上來的,這個湖是政府的。」老頭說:「政府又沒叫你得病,病是你自己得的。」

  我說:「你們寫信到上面反映反映,寫到北京。」他們紛紛說:「不會寫,寫了也沒有用。」中年人說:「你是政府,跟你說是一樣的。」看著那些患者四肢發軟,頭昏無力,又吃不下飯,我也只能歎一口氣。

  調查了一個星期,江主任家裡來電話,說他女兒病了,就匆匆回去了。他一走蘇主任說:「想不想跟我到長港鄉去看看?」就跟他去了。長港鄉被蘆葦蕩包圍著,現在是枯水季節,蘆葦也已經收了,地裡釘螺隨處可見,我走著腳跟都發軟。碰見一個大肚子病人,帶著他十三四歲的女兒從湖裡回來。

  我說:「你恐怕有血吸蟲病,應該去檢查一下。」他苦笑說:「還檢查什麼,都十多年了。她也有,我也沒辦法,哪裡有那麼多錢看病?縣裡幾年發一次藥,不管用的。」又說:「我們村裡像我這樣的有十來個,他們都出去打工了。老百姓就是條牛命,大肚子就不幹活,誰給飯吃?嘿!」說著去了。蘇主任說:「這樣的人不少,省裡要考慮實際情況,多撥點錢才好。」

  我說:「多撥多少也沒有多少落到他們身上。」

  他說:「是倒也是,總有這樣那樣非用錢不可的事。你回去跟廳裡反映一下,你都看到了。」

  我說:「有人喝茅臺我也看到了。」蘇主任歎口氣,把頭垂下去搖一搖。

  我說:「你們寫封信給上面彙報一下。」

  他說:「你就是上面,跟你彙報了。」

  我說:「還有北京。」他又歎口氣,垂下頭搖一搖說:「那我就犯錯誤了,犯了錯誤我以後怎麼辦?現在是數位出官,官出數位,數位就是他們的命。上面的人往下看,看人也看不清,就看數字。你要改他的數字,就是要他的命。你要他的命不一定要得了,他要你的命那是吹口氣的事情,不整你把你晾著總可以吧。」

  我說:「所以人人都懂得明哲保身。」他不願在這裡過夜,連夜搭車回去了。幾天後江主任回來了,我把去長港鄉的情況對他說了,他說:「那裡我去過,傍著大湖,年年漲大水,能好嗎?人靠蘆葦蕩吃飯,也被蘆葦蕩害了。」

  我建議在那裡設一個觀察點,他說:「看廳裡的意思。」廳裡的意思我知道,他也知道,就是沒有意思。

  在華源縣呆了十多天,搞完了調查,結論是發病率為百分之三點六二。但是據我的估計,蘇主任說的百分之六是一個比較可靠的數字。

  我說:「如果是要這個數字,其實我們不下來也可以,辛苦了這麼久,又花這麼多錢。」江主任說:「部裡佈置的工作總要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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