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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我心有不甘,不甘,但別無選擇。於是,一切都有了一個新的起點,這是另外一種人生。一切都是過程,一切都是瞬息,大人物也逃脫不了這種悲劇命運。於是,抓住了瞬間就抓住了本質,抓住了永恆。此生面臨的全部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自我,這是一個無可奈何的事。世界是一盤棋,而那只將,就是自己。意識到這一點實在令人沮喪,令人絕望。把世界放下來,我就輕鬆了,可這種輕鬆比沉重更加沉重。一個知識份子,他最不能承受的就是沒有什麼東西需要他承受。因此,他需要把天下千秋放在心上。可今天,他們的意義世界被摧毀了,基於這種意義的身份也失去了。

  我不能再抱有希望,再抱有希望我這一輩就沒有希望了。可要我從心裡把世界放下來,斬斷對世界的任何念想,那幾乎就等於要把我自己殺死。

  我對自己不能那麼殘忍,我下不了手。

  我不能絕望,我絕望了就真的絕望了。

  我歎息著,從今往後,活下去需要勇氣。身後的事不必去想,遠處的事也不必去想,想了也沒有意義,因為你無能為力。人不能騙自己,又不能不騙自己。騙自己是太殘忍了,可不騙自己也太殘忍了。當生命的真相不加掩飾地在眼前顯現,我真的沒力量正視。

  我盯著如來的像看了很久,想看透那神秘微笑中有什麼特別的含義。

  我明知道那種笑意只是出自工匠之手,可還是擺脫不了一種神秘之感。和尚說:「施主搖支簽吧,我們廟的菩薩是很靈的。」看來市場已經滲透到廟裡來了。

  我說:「真的有靈嗎?」和尚說:「信則有,不信則無,要看施主是否有誠意。」有誠意就是要把錢拿出來,與門口賣香的婦女並沒有什麼兩樣。由一種奇怪的心理支配著,我也學著別人跪到那蒲團上去,有模有樣地磕了三個頭,用那兩片竹板打了卦,是勝卦。又拿起竹簡搖了幾十下,搖出一支簽來,走過去遞給和尚。他問我說:「求什麼?」

  我說:「都有些什麼可求?」

  他說:「有財喜,平安,前程,婚姻,人有的這裡都有。」

  我想著菩薩也真管得寬啊,就說:「求前程吧。」他拿著簽在有著很多小方格的木櫃裡找了一會,遞給我一支簽條,說:「施主大喜了,上上。」

  我交給他五塊錢,他說:「上上簽是十塊,難得難得。」

  我只好把那張五塊的票子收回來,給了他一張十塊的。

  我去看簽條:

  勿言一信向天飛
  泰山寶貝滿船歸
  若問路途成好事
  前面仍有貴人推

  明知是虛構,我心裡還是有點高興。忽然記起有人說過,雲峰寺幾個法師因爭著要當住持,鬧得不可開交,官司打到了市里,最後大家輪著當,風波才平息了。

  我問那個和尚是否真有此事,他頭也不抬說:「出家人不問世事。」

  我就算了。出了大廟的後門,我沿一條小溪往山頂走,漸漸地沒有人了,後來連小溪也沒有了,就到了山頂。山風吹了起來,我的衣服兜滿了風。

  我雙手抱膝坐下,晴空下遠遠看見江水繞山而過,幾艘運沙船逆流而上,還有些塊艇載著遊客來回穿梭。一會又有大客輪到港了,鳴著笛,沉悶的聲音隱約傳來。江對岸的房子灰濛濛的一片,幾幢新聳立起來的大廈成了城市的亮點。還有很多高樓正在趕建,大吊車鐵臂的移動依稀可辯。橋上車來車往,我盯著一輛紅色的小轎車,看著它慢慢地移到江那邊去了。當那輛車消失在我的視野中之時,我開始設想裡面坐的是什麼人物,他們又要到哪裡去。生命的真諦就在這些平凡的瞬間,除此之外並無它物。很多年來支撐著我精神大廈的天下意識千秋情懷,不過只是一種心靈情結罷了,它的全部意義就是對一個人的心靈意義。

  信則有,不信則無,我為什麼要信其有而拘束了自己呢?我為自己雖然活著卻失去了本源意義而沉重,卻又警惕著任何建立新的本源的努力。畢竟我是一個理性主義者,一個瀆神者,我看清了真相。意義抽空了,價值崩塌了,可人還要活下去,在真空中在廢墟上頑強地活下去。把世界看得太清楚想得太清楚是如此地可悲,就像一個人站在懸崖上,前面無路可走。這是一個速朽的時代,一切即生即滅隨榮隨枯。原有的意義世界已經崩塌,我必須在一種新的時空觀念上,在瞬間和角落的認識上,在個人現實生存的基礎上,重新構築自己的意義世界。這太可悲了,但這是真實。這時我有著豁然貫通之感。一個人就是不能想得太多,想得太多就把自己給捆住了。有的人就希望別人都耽於沉思,猶豫徘徊,自己則趁機在現實中大展拳腳。

  我也要像他們一樣,回到真實中來。自我的存在是最大的真實,這個事實無法用邏輯摧毀。如果這樣,自己做人的方式就完全不同了,自我就是一切,而為了這個目標,操作方式是開放的,沒有拘束的。這很可怕,又很令人神往,令人砰然心動,它展示著一種新的可能性。

  我不必再堅守什麼,我解放了自己,我感到了一種墮落的快意和恐懼。想不到我池大為徘徊了這麼多年,竟得出一個儘量佔有及時行樂才是真的結論,這樣我和豬人狗人也沒有什麼兩樣了,我徹底地理解了他們,理解了丁小槐,任志強和匡開平他們。他們不是好人,也說不上是壞人,他們都是適生的人。

  我在風中坐了很久,左邊的臉頰已經吹得麻木。懷著沉重的虛無感,我下了山。虛無感是如此地真實,我不再相信現實後面還有著什麼;虛無感又是如此虛妄,我得活下去,還有一波和董柳。

  按照部裡的佈置,要組織新一次的全省血吸蟲抽樣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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