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滄浪之水 | 上頁 下頁 |
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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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好吃,她說:「你說真的還是假的?」不等我回答又說:「說假的也沒關係,把假的說上幾十年,就等於是真的。」她最大的希望就是想有一間自己的廚房,經常說:「那多好啊,那多好啊。」好像那想像中的廚房就是共產主義似的。有一次她從水房裡洗碗出來,又提著一桶水,在樓道裡跟鄰居碰了一下,碗打了水潑了一身。鄰居說了她幾句,她也沒回嘴。回到房裡她低著頭抹眼淚。 我說:「她不講道理你別理她。」她還是抹淚,弄了半天才知道她主要是心疼那幾隻碗。 我說:「算什麼呢,會有的,廚房會有的,廁所也會有的,一切會好起來的。」她溫順地點點頭說:「是真的嗎?」 我感到慚愧,口裡說:「怎麼不真?」又安慰她說:「別人小孩都幾歲了,還住在這裡。」又疑心說這些話主要是為了安慰自己。 董柳特別愛衛生,好幾次說:「誰設計的,把廁所跟接水洗碗放在一起,把我的碗也熏臭了。」經常提了桶子去沖廁所。她願意當家,就讓她當家,我的工資一百七十八塊,加上她一百二十三,當這點錢的家她也有極大的興趣。每個月發了工資,我拿十元零用,其餘都交給她。她用一個活期存摺把錢存了,十塊錢去取一次,二十塊錢也去取一次。 我說:「也不怕把自己和銀行裡的人煩死了。」 她說:「我閑著也閑了,有利息呀。」婚後第一次過年,她說:「我以你的名義給家裡寄點錢好嗎?」她爸爸是鄉間郵遞員,媽媽沒有工作。 我說:「你寄,別問我。」她問我寄多少,我說:「那由你決定。」第二天她從郵局拿了匯款單回來要我填,我說:「還繞這麼大的彎,你寄了就完了。」 她說:「你填他們就相信是你寄的。」填好了地址我說:「寫多少錢?」 她說:「三十塊錢好嗎?」 我說:「三十塊錢能幹什麼,寫六十吧。」她抓住我握筆的手,把存摺從一雙襪子裡掏出來看了看,又想了一想說:「那就寫四十。」 我寫了五十。她說:「那我們過年就節約一點,別像別人過那麼肥的年。」 董柳的工作就是給人打針,我去看過幾次,她一直坐在那裡,整天就那麼幾個動作。她的動作特別準確到位,我沒有看到過要重來一次的。有個老太太是長期病號,血管脆了,打針免不了要重來,但董柳接手以後就從來沒重來過。老太太管她叫「董一針」,這個稱呼在醫院傳開了,可別的護士還是叫她「董柳」,倒是不少醫生叫她「董一針」。 我問她整天那麼重複煩不煩,她說:「不煩。」 我說:「毛主席一天到晚批文件,你一天到晚打針,兩個人都是一天到晚做一件事。」跟董柳在一起吧,她從來不去想那些抽象的問題,這使我有點遺憾,沒讀過大學,畢竟還是不一樣。 我關注意義甚於關注生活,她關注生活甚于關注意義,不一樣。有幾次我對她說人應該追求意義的道理,她反問我:「追求意義又有什麼意義?」她把我給問住了。 我說:「對於這個問題,人們只能沉默。」 她說:「人何必跟自己過不去?」 我說:「只有跟自己過不去的人才時真正的人。」有一次她們醫院組織到大葉山去玩,我作為家屬也去了。晚上住在山上,春天裡山風很大,我和她坐在大樹下,她說冷,我摟緊了她說:「你看天上的星星。」 她說:「看見了,星星。」 我說:「它們掛在那裡都有幾十億年了,人才能活幾十年,還沒有幾十億秒呢。想著一個人能活幾十年還覺得有那麼長,可再一想只有兩萬多天,像我還活掉一萬多天了,你想想吧,好恐怖啊。」 她說:「我不想。」 我說:「一個人想想星星,再想想自己,他就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了。」 她說:「我不想星星也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就是池大為他的妻子這麼回事。」 我說:「董柳你什麼東西都是實打實去想,還算半個知識份子呢。」她跳起來扯了我的耳朵說:「是不是嫌我沒文化,你說!」 我說:「再扯就扯斷了!」她松了手說:「想星星管什麼用,你告訴我。」 我仍舊摟了她說:「一個人總得想一些對自己沒用的事情,不然怎麼叫人呢?」 她說:「聽不懂!」又說:「要我去想星星我還不如想一想廚房的事,想星星管什麼。」 我說:「這也是人生真諦。」 她說:「知道了吧。」躺在我懷中不再說話。 我在山風中望著星星一閃一閃地跳,望了很久。仰望浩渺的星空,一個人可以得到心靈的平靜。為生活中那點瑣瑣碎碎庸庸碌碌的東西焦慮,惶惶然,那值得嗎,有意義嗎?在星空下我越發堅信,有一個需要用心去感受卻難以說明的靈魂的空間真實地存在著,那個空間與世俗世界不同,價值不同,原則不同,眼光不同,一切都不同。在那裡,世俗世界的一切都無需來作比方,那完全是另外一種境界。望著星空我有了一種大氣,它使我有力量去做一個踏雪無痕履水無跡的忍者。心靈的平靜是一種至高的價值,這是聖者之聖,忍者之忍,在不經意之中,已經溝通了無限。 董柳她唯一的愛好是逛商場,不一定要買,那麼空逛著也很滿足。有一天她回來說,看中了一件外套,淺藍的面料,底邊鑲了淡黃的花,又襯了內膽,手感也很柔和。她比劃了半天,我說:「那麼好你買回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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