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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董柳把一口箱子從醫院提過來,再買了幾件傢俱,雙方在各自單位發了幾十包糖,就結了婚了。搬來的那天董柳說:「我本來不想找個學醫的,他們把人都看成了細胞,太沒有意思了。」

  我說:「學中醫的還是把人看成一個整體,不把人分解了來看。」新婚的感受真不知怎樣描述,一會覺得很有激情,一會又覺得就這麼回事。倒是董柳有一次在事後說:「我怎麼早幾年沒碰到你?」

  我搞來一張舊書桌放在門外,擺上油鹽醬醋,又一把刀一張砧板,再用磚頭墊著擱上藕煤爐,有模有樣地過起了日子。董柳似乎很滿足,到底是女人。

  我呢,找了很多中醫典籍來看,好久沒有認真看過書了。一天到晚也沒有什麼事來找我,也沒有什麼人來找我,我覺得自己像個現代隱士。

  我在報上讀到一條消息,梅少平放棄了省文聯主席的位子,離開了省城,到當年當知青的鄉下隱居去了。這條消息給了我一種信心,人家那才叫做境界呢。紛紛擾擾的世界在我看去是空空蕩蕩,地老天荒。這樣我心中更加平靜,跟他不同的只是我隱居在城市罷了。雖沒有結廬山野,又沒有獨釣寒江,可心中沒有掛礙,恬然安然怡然,有那麼點大隱隱於市的感覺,也算活出了一點境界。

  我在中醫學會的感覺其實比在廳辦公室好。上班可以看書,出去一兩個小時也沒關係,沒有什麼事在等著,更不會有人等你一出辦公室就提著你的名字叫得天下都知道。如果不是帶有懲罰性質,我倒要感謝提出這個建議的人。

  坐在我對面的尹玉娥三十多歲,是照顧夫妻關係從縣裡調來的,她丈夫是計財處的彭副處長。她眉描得細細的一線,塗著口紅,撲了面霜。

  我怎麼看怎麼彆扭,可她自我感覺好得不得了。

  我上班第一天她說:「怎麼到我們這個鳥不屙屎的地方來?」

  我說:「鳥不屙屎,靜得好,鳥不來吵,人更不來吵。」

  她說:「我還是很歡迎你的,小廖調走了,有時候我守廟樣的守一天,口都閉臭了,養老倒是一個好地方,年輕人只想衝鋒陷陣,怎麼坐得住?廳裡對你也太不公平了,才幾個研究生?你得罪誰了?」

  我說:「我得罪誰了,你告訴我。」

  她說:「其實誰都知道你得罪誰了。別人舔舔都來不及,你還沖上去惹?」她這麼一說,我感到了一點親近,又想到她丈夫跟馬廳長可能有那麼一點不對勁的地方。

  廳裡的事尹玉娥她都知道,誰快下文任職免職了,誰跟誰是什麼關係,她都知道。

  我來廳裡這麼久,見了誰的面都點點頭,可點頭與點頭之間的差別,說著同一句問候的話的語感,還有眼神的不同,我沒深切體念過。可她就有研究,她要是有文憑,那又是一個人物。她經常對我說說廳裡的人事,我想不想聽都得聽著。她每次說完又叮囑我別出去說,她說:「傳出去了那是你自己知道的。」

  我說:「那你就別告訴我,不然從哪裡傳出去了,還以為我是罪魁禍首。」她似乎不懂我的意思,也許是克制不住說的衝動,說:「對別人很多話我也不會說,是不是?你吧,你是例外,是不是?」

  尹玉娥愛嘮叨吧,可沒有壓力,這跟丁小槐不同。

  我愛聽就聽,不愛聽吧,就到圖書室去看書,或者找晏之鶴下一兩盤棋。精力過剩就借了棋譜來鑽研棋藝,不久便大有長進。俗事都已放下,欲念不甚強烈,天下已經渺遠,這樣時間過得飛快。看著廳裡許多人圍繞著權位時時盤算日日焦慮,覺得非常可笑。

  我以看表演的眼光看那些人,這是一些沒有時間觀念的人,他們把鼻子前的那點東西,那點轉瞬即逝的東西看得太重了,不能放開眼光往遠處看。就算是占了一點小便宜吧,也只是臉盆裡的風暴,是一粒芝麻,是臭蟲放的一個屁。一個人,他能老是琢磨著那個臭蟲屁嗎?好幾次我用同樣的問題去問別人:「馬廳長前面是誰當廳長?」大家都知道是施廳長。施廳長前面呢?就沒有人知道曾有過一個聶廳長了。

  聶廳長前面,連我也不知道了。聶廳長已經作古,想當年他也風光過的,還不是世事如煙?時間使一切重大的事件都變得意義曖昧。這使我感到非常欣慰,看他們那一群俗人,每天就動些小腦筋,搞些小動作,撐破了天當個處長廳長,也逃不脫隨風飄逝的命運。那麼察顏觀色低三下四拉拉扯扯,值得?想到那些為了某種堅守,生前受盡磨難而在時間之中永垂不朽的人,他們才令人口服心服呢。又把他們的書找來重讀,越發覺得博大精深韻味無窮,這樣我感到了一種登高臨遠的安寧。

  我又何必盯著自己的鼻子尖,碌碌於身邊的瑣事?我要展開心境,看一看天邊的風景,想一想遠處的事情。

  這天下午我到圖書室看書,晏之鶴等他的棋友沒來,就對我說:「小池來一盤?」

  我說:「上班時間我到底不敢下,別人看見了又記我一條,廳裡的自由人也就是您了。」

  他說:「那我等等,我今天是棋癮上來了。」快下班的時候他已經把棋擺好,說:「來來來。」小趙交待我們去時關門,就走了。第一盤他輸了說:「先讓你一盤,調動一下情緒,不然你以後不敢跟我下了。」第二盤他贏了說:「來個三打二勝。」

  我說:「我老婆還等著我呢,算你贏了,你贏了。」

  他說:「贏怎麼能算,你送我一個精神勝利,我不領情。」又下一盤,我故意走了一步臭棋,他贏了說:「小夥子,第一盤開局你當頭炮占了先,你以為老一套總是靈?你犯教條主義了。」這以後他棋癮來了,晚上在樓下喊我到他家去下。

  我說:「晚上下個一兩盤還是可以的,下午可不敢下,我可不敢犯自由主義。」

  他說:「那好,不耽誤你的前程。把下午那兩盤移到晚上,晚上就多來幾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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