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滄浪之水 | 上頁 下頁


  我跪在那裡燒了九斤三兩紙錢,把灰用布袋裝了,給父親做枕頭。守夜的那天晚上,馬二虎下山請來了響器幫,買了兩隻花圈,還有鞭炮和冥幣。晚餐開了五桌爛肉飯,有身份的人入席坐了,其它人自己拿只碗,在飯甑裡舀一碗飯,加一瓢湯,再夾一撮剁辣椒,也算吃了一餐喪飯。九點鐘一到,響器敲了起來。唱夜歌的拿著調兒唱道:「孝子磕頭!」

  我還沒反應過來,馬七爹一捅我的腰,我就在靈柩前跪下了。響器停下來,放了一掛鞭炮,嗩呐就吹起來。

  我平生沒有聽過如此淒涼悲婉的曲子,像天上飄來的聲音,那調子都吹到心裡去了。靈棚旁邊升了六堆大火,煙彌散著,火光映著人的臉,在嗩呐聲中給人一種非人間的感覺。

  第二天清晨出殯,他們給遺體把趕制出來的壽衣換上,按照父親生前的交待,用一塊白布把他的身子裹了起來。幾個小夥子把我從靈柩邊架開,我遠遠看見他們換了壽衣,裹上白布,又把許多生石灰塞了進去,再把白布一層層蓋上。一切準備好了,又架著我過去見最後一面。

  我看見父親躺在那裡,只露出一張臉,像睡著了一樣。

  我想到這就是永別了,哭得氣絕。唱夜歌的莊嚴地喊道:「時辰到!」鞭炮響了起來。

  兩個年輕人把棺材蓋上,馬七爹走上去長揖三次,拿著竹釘釘了起來。

  我掙扎著要撲上去,秦三爹說:「按規矩辦!」兩個年青人把我死死地架住,按在地上跪著。杠頭唱了聲:「咦喲呵,起!」十六個人就把棺材抬了起來。主杆的前面站著一隻翅膀被紮起來的雄雞,後面是一隻巨大的銀色紙鶴。

  我端著遺像在前面走著,每一次換杆我都轉過身來給抬杠的人磕頭。嗩呐在山間小路上淒婉地響著,嗩呐一停,鼓和鈸就響了起來,回聲從四周的山上蕩了過來。

  到了墳場,坑已經挖好,秦三爹把雄雞一把抓下來,宰了,倒提著,把血淋到坑底。兩根粗大的繩索吊起棺材,緩緩地放了下去。

  我跪在坑邊,頭伏了下去。

  我聞到了泥土的氣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氣息,有著澀澀的腥味。

  我看著父親無可挽回地離我遠去。

  父親下葬後第二天,秦四毛來找我說:「這裡有封信是你的。那天我碰了鄉郵員,他要我把信帶給你。

  我給池爹了,他看了以後就倒下了。

  我這幾天只記得忙,信塞在口袋裡都忘記了。」

  我接過信一看,是我的入學通知書,北京中醫學院,我考上了!可是,父親卻因此離開了我。當時父親接了信,盯著信封看了好一會,口裡說:「可能是的,可能是的,等
大為崽回來再拆。」可還是忍不住拆了,看了後仰面哈哈大笑起來,一隻手舉了上去,吼了一句:「蒼天有眼,公正在時間的路口等待!」說著一頭栽在地上,就再沒有起來。

  我完全明白為什麼那份通知書會給父親那樣巨大的震撼。

  我出生那年父親被劃為右派。其實他並不熱心於政治,在鳴放中也沒說什麼。他的同事朱道夫在整風會上給縣中醫院的吳書記提了三條意見,吳書記當時很虛心地接受了。可一個星期以後風雲突變,那三條意見成為了向黨進攻的罪狀。朱道夫大感意外,聲淚俱下地表白自己對組織的赤膽忠心,何況,公佈的罪狀與當時的發言相去實在太遠。他哀求那天參加會議的人出來作證,可大家都沉默了。這天晚上朱道夫來找父親,一進門就跪下了,請他出來說句公道話。父親沒有遲疑就答應了,在他看來,這不過是維護自己做人的起碼原則,他並沒有足夠想像力去設想站出來陳述一個事實意味著什麼。

  朱道夫當時拉著父親的手連聲說:「好人,好人啊!」可父親的證詞毫無意義。吳書記笑著問他:「是這樣的嗎?你再想想?」父親認真地點點頭說:「我以人格擔保。」書記又笑了說:「你的人格就那麼值錢?」又一隻手在父親眼前一點一點說:「再好好想想,仔細想一想。」父親被激怒了說:「才多久的事我會記錯?一個人他做人總要實事求是。」吳書記反問他:「那你的意思是組織上沒實事求是?」

  我就是在那一年出生的。父親怎麼也想不到,那幾分鐘的對話,要以幾代人的犧牲作為代價。在六一年,爺爺又氣又病還吃不上飯,餓死了。

  我從小就生長在歧視的眼光之中,六一年我四歲,整天餓著向大人要吃的。後來父親告訴我,那一年大人都得了水腫,而我常常是坐在門檻上碗不離嘴就把一碗飯吃下去了。「文革」來了,父親挨了鬥,戴著尖尖的紙帽,敲著一面銅鑼遊街。

  那時我在讀三年級,我迷惑了。難道父親不是好人嗎?好人怎麼會被遊鬥呢?不是好人他怎麼常常告訴我要做個好人?那時我心中裝滿了「黑幫」和「潛伏特務」一類的詞,真不敢把這些詞與父親聯繫起來。同學們唱著「拿起筆做刀槍,集中火力打黑幫」的歌,我就恨不得找一道地縫鑽進去。後來人們就忘了他,抓活老虎走資派去了。那時朱道夫常到我家來和父親說話,兩人同病相憐。六七年底,《人民日報》登出了文章,「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裡吃閒飯」,這時朱道夫突然站出來揭發了父親,說父親講了怎樣的反動言論,而自己講的那些話,不過是為了引蛇出洞,讓池永昶充分暴露活思想。

  這樣父親就下放到深山之中的小村三山坳來了。而母親,她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帶著五歲的妹妹離開了。朱道夫因為揭發有功,就留在縣城了。沒有人比我們更懂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這幾個字的沉重份量。

  我讀了初中,儘管成績優秀,仍不能升高中,回到山裡成了一名社員。而父親他倒是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成為了遠近聞名的鄉間醫生。

  我的命運似乎已經確定。父親開始教我探脈、采藥、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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