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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今天上的是寫作理論,選修,六個班的大課。

  不要把法律系開的寫作課聯想到什麼浪漫的東西上面去,這個課主要教大家撰寫文書、申論、通訊材料,漢字們被捆紮得好好地躺那兒,豬頭肉一樣乏味地和我大眼瞪小眼。

  一般這種課,放眼望去,都是歪倒一片的盛況,就著春光小睡。但眼下並不是。

  女講師三十歲左右,我曾經聽過她一個關於「詩性與夢境」的小型講座,那叫一個激情洋溢,薩福附體似的。她教我們寫這些注水豬肉以完成教學任務也挺不容易,詩大概不能讓誰安身立命。

  她正關掉DVD,笑眯眯地對我們說:「大家來談談對《鴛夢重溫》這部電影有什麼看法。」

  被叫到的同學說:「太俗,但是好看。」

  「《長別離》呢?」

  這兩個都是講失憶的電影,前者歡喜,後者惆悵——女人苦等回戰場的愛人,強求男人記憶復蘇,男人覺得她陌生而且恐怖,掙脫開逃走,最終她無奈地看著他背影離開。

  ……

  「好,請同學們週一前按課本要求交一份檔稿到我的郵箱,長短不限,抄的也行,但請把格式對齊。」下課前她對我們交代,「我也要交作業給學校,大家請給我面子。」

  「相比我更喜歡後者,殘缺美。」她講完收拾東西,拿碟片在手裡自己又動了感慨,「他人一直都在你身邊,但其實已經永遠回不來。」

  放學鈴這時響了。

  我正要站起來,猛地被這句話刹住,隔著人群盯著他,突然不會動了。心酸得厲害,眼底發熱。

  沈思博一直都在我身邊,可我擁有過他嗎?我懂得過他的心思嗎?有一天他要離開了,我怎麼讓他回來?

  到了下午,我還悶悶地想著那句,一直在身邊,卻永遠回不來這句話。

  結果下了公車我就迷路了,那家BAR在陵河旁邊,具體位置,射天狼同志告訴我,一找就找得到。回頭見到他我要跟他說,他一個法律工作者,說話如此不靠譜,不如回家賣紅薯。

  我還是陵城人呢,陵河這附近,有多少香豔的傳說,就有多少曲折的偏街,小巷,旮旯,這是一條滿懷心事的脂粉河。

  我這邊來得不多,沿著河繞了兩圈,最後著急了逮著個人就問:「請問您知道『小亂』吧在哪兒嗎?」

  對方大驚失色,嘀咕一串,我一看,外國「銀」。

  正著急我手機響了,陌生號碼,我很粗魯地對著它:「喂!」

  對方頓了兩秒:「加圖?」

  聲音聽上去略略意外,意外是正常反應,程度輕是因為他收得攏。

  「對,對。是我。我是個女的。」

  「我知道。」他那邊不動聲色,「聽出來了。」

  「你是——射天狼?」

  「不,我出來接你。你現在在什麼位置?」

  「什麼位置——」我四面看,一邊用手扇風,「我旁邊有一個照相的,一個抱小孩的,一個——」

  人真多啊,我眼都花了。

  「停。」他打斷我,「我看見你了。」

  「啊?」我還在左右顧盼呢。

  他的尾音終於流露出一點點真正奇怪和有趣的情緒:「是你。」

  什麼話。

  我回頭的一瞬間,就看見了他。

  陵河最窄的地方不過七八米,他就站在正七八米外,寬肩細腰,線條分明的臉,硬朗的五官。

  「齊,齊師兄?」我驚訝得,只會說這一個詞。

  「你走錯了。」他在電話裡說。

  「怎麼辦。」

  「前面有橋,你過來。」

  我拿著手機,想到了挺久之前,對他態度莫名的唐突,一時間有些赧然。十九歲半的我覺得十八歲的我實在太冒失太年輕,我都替她不好意思。

  「最近怎麼樣?」我問。

  「還行。」他聲音特別穩,不緊也不慢,「你呢?」

  我們隔著一條河,慢慢地走,慢慢地走。垂柳的倒影在水中輕輕擺,畫舫上有流蘇飄動。陽光在兩岸都熱烈而斑駁。我說:

  「湊合。」

  他繞過賣風箏的小鋪,我掃開長斜的柳條,他遷就我的步子,我遷就他的步子。那座橋怎麼走都走不到。

  「駱婷過得不錯,在上海。」我又說。

  「嗯。」

  「你和她還有聯繫嗎?」

  「偶爾。」

  「……我早該想到,QX,呵呵。」

  「那麼你。」他緩緩地說,「一定要摧毀迦太基?」

  他也知道這句。我笑起來:「是呀,一定要摧毀迦太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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