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 | 上頁 下頁
四四


  那時的我們還很單純,誰都沒去想這事的來龍去脈。直到三年後,我的舊情人,綽號黑牡丹的體育老師結婚時,我才恍然大悟。和趙悅好上後,我還和黑牡丹不清不楚了一個多月,這種腳踩兩隻船的無恥行徑讓她十分憤怒,經常罵我禽獸不如、卑鄙下流、生孩子沒有屁眼。她是那種毛孔粗大、心眼細小的女人,脫了衣服一身是毛,穿上衣服滿身是刺。有一天快熄燈了,她把我叫到樓下,氣勢洶洶地讓我給個說法,「你到是要她還是要我?」我支吾了半天,終於鼓起勇氣,羞嗒嗒地說我還是跟趙悅更有感覺。黑牡丹一下子把手舉得天高,看樣子很想揍我,我閉上眼,運氣於臉,準備接受她的雷霆一擊,過了半天也沒動靜,我再睜開眼時,發現她已經轉過樓口,肩膀一聳一聳地,在月光下跑得飛快。

  她的新郎,那個叫姚志強的內蒙大漢,那夜就坐在我的錄影廳裡,也是僅有的沒被處分的兩個人之一。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文殊院的和尚說:禍福本無根,腳上的泡是你自己走出來的,眼前的山也都是你自己造出來的。站在西門車站喧囂的空氣中,聞著糖炒栗子、汽車尾氣和爛蘋果混合的味道,我想,你這該死的陳重,究竟給自己造了多少座山啊。

  我的成都,這個像手掌一樣熟悉的城市,充滿了危險的、動盪的、不確定的因素。它永遠都在打牆拆樓,永遠都在挖坑修路,永遠都有票販子和拉客的過來騷擾。我提著一個輕飄飄的紙袋,慢慢從人群中擠過,心情黯淡如鞋底的紋路。紙袋裡是我這些年的全部家當:幾本《銷售與市場》、幾本榮譽證書、一個蓋不嚴的保溫杯,還有十幾張從來不敢讓趙悅看見的照片:我和油條情人、和趙燕、和川大美女的合影。我在不同的場景裡微笑、揮手、故作瀟灑,像一隻不知秋之將至的蟬,盡情地揮霍著僅有的那點幸福。收拾這些東西的時候,我的心忽然酸了一下,紅著眼睛上下打量,心想這些年我為公司創造了千萬元的財富,而留給自己的,卻只有這麼小小的一袋。

  周衛東最後的表現倒很讓我感動,一直為我跑前跑後的,對董胖子的冷眼尿也不尿。我偷襲得手後,感覺心情大暢,董某掛在牆上,氣得全身哆嗦,雙眼渾圓如燈,一步跨到我的面前,躍躍欲試要報那一拳之仇,在最關鍵的時刻,周衛東一個箭步沖過來,抱著胳膊為我助陣,董胖子腿顫了半天,估計沒有人會站出來幫他,怒吼了一聲摔門而去,臉又青又紅,像教皇的屁股一樣發著神聖的光。

  我帳戶上還剩五萬八,老漢的全部積蓄加起來,估計也不會超過這個數。姐姐本來有點錢,但八月份剛買了一套房子,剩下的錢連裝修都搞不起。我這兩天一想起錢的事就恨不能拿頭撞牆,五臟六腑全像著了火,吃飯沒味道,睡覺作惡夢,尿黃得像鮮榨橙汁,今天早上醒來,發現嘴裡起了一個牛大的水泡,刷牙時不小心捅破了,疼得我滿地亂跳。

  總公司的門律師已經到了成都,昨天晚上跟我通了個電話,說劉總指示他,不惜一切代價都要把錢拿回來,讓我不要心存僥倖,「就算你跑了,你的擔保人也跑不掉。」我把牙花子都咬破了,恨不能從電話裡伸出手去,一把掐斷他鴨子般的喉嚨。他說的擔保人就是我爸,剛進公司時,老漢為我簽了一份《擔保合同》:我推薦某人到貴公司入職,並負責賠償他給貴公司造成的任何經濟損失。姐夫說這簡直就是誅連九族。老漢到現在還蒙在鼓裡。跟門律師通完電話後,我拖著兩條重若「泰山」的腿回家,一進門就看見老兩口蹲在我房裡,敲敲打打地修我的床,老太太還讓我馬上搬回來住,「看你瘦的,肯定在外面連口熱飯都吃不上。」我心裡立馬像堵了塊大石頭,鼻子裡像灌了醋,本來想好了要跟他們坦白的,但此情此景,認罪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吃飯時爸爸問我工作的事情怎麼樣,我慌得筷子都捏不住,連聲說挺好的挺好的,心裡羞愧難當,真想一頭從窗上紮下去。

  我跟周衛東商量,他一個勁地安慰我,說公司純粹是虛張聲勢,你這事最多算是民事糾紛,根本扯不上什麼刑事責任,「怕個棰子怕?」但我心裡還是沒底。我親眼見過王大頭是怎麼辦案的,成都英島公司的老總就因為進了幾箱假煙,被他們搞得人不人鬼不鬼,連罰帶打,最後傾家蕩產。王大頭自己都承認:只要進了看守所,有理你也說不清,這社會根本就沒有什麼罪或者非罪,只有幸運或者不幸,「你永遠無法為自己辯護」。更何況我的欠款是結結實實擺在桌面上的。公司如果真是鐵了心要弄我,只要甩個幾萬塊給員警,我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李良出事後,我和王大頭一直沒有聯繫過。恐怕他自己也明白,如果不把那件事解釋清楚,不光是我,連李良都不會再當他成是朋友。李良表面溫和,骨子裡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懷疑主義者,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包括我,他最好的朋友。十年了,交往越久,我感覺離他越遠,這說明我從來沒有真正地走進他的生活,他的心。

  這也是我不敢向他開口的原因。我和葉梅的姦情敗露後,他對我的態度一直都很奇怪,若即若離的,有時看著很親熱,有時又冷若冰箱。前幾天我讓我媽做了一盆當歸燉土雞,親自用保溫飯盒給他送去,說讓他補補身體,他當著我的面說得千好萬好,很感激的樣子,但過了幾天我再去他家,卻發現那個飯盒冷冷地躺在廚房的角落裡,上有菜湯下有飯粒,裡面的雞卻一口沒動,我看著自己的一片心意長滿了綠毛,心裡很不舒服,質問他為什麼不吃,話剛出口就後悔了,我忽然明白了李良的意思:他不願意接受我的任何恩惠。這種矯情的姿態讓我又憤怒又傷心,還有點無端的憐憫。

  我不知道如果我開口借錢,他會有什麼樣的反應。但對我來說,與其被李良拒絕,被他鄙視、嘲笑,我寧可去坐牢,那樣看起來倒還像條真正的漢子,或者說,至少沒有違反我們年輕時訂下的規則。大二那年,文學社的報紙《或者》創刊發行,在高校圈子裡引起極大轟動。李良在發刊詞中宣稱:「我們決不沉淪。我們只選擇兩種死亡:輝煌,或者壯烈。」這句話誕生於一個夏夜的臥談會,被老大稱為「裡氏七點八級的牛逼」,程度相當於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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