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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推開窯門,卻見腳底下撇著幾份報紙。費飛知道,這是他不在的時候,小葛從門縫插進來的。報紙是潮濕的,軟軟地癱在地上。費飛揀起報紙,坐在桌前,拉長臉想了五分鐘,然後站起來收拾報紙。突然,一封軟軟的電報出現在他眼皮底下,費飛意識到要有大事發生了。急忙打開,只見上面寫道:

  見電速回,參加8月23日交心大會。君。

  發電報的日子是八月十八日。

  費飛知道,北京方面,以郭沫若為代表的一大批有名望的知識份子向党交心促進自我改造大會搞過許久了,西安市早已跟不上全國形勢了。但應劉曉君和文聯的同志一再要求,省裡才答應,籌備搞一個聲勢浩大的「萬名知識份子聯合向党交心獻寶動員大會」。因為這次規模太大,沒定好具體的日子。費飛對此事是知道的。離西安前夕,在劉曉君的催促和安排下,他向作家黨組提供了一份申請。申請要求他作個大會發言,向党向人民公開袒露自己的資產階級思想。發言完畢之後,他還要當眾焚毀自己寫了十多年的二百萬字的日記和讀書筆記。由於他這種做法態度堅決,形式好看,黨組書記老馬立即答應了他的要求。

  費飛私下一直美滋滋地幻想,這件事進行過後,說不定他本人又因此而聲震全國了,政治上毫無疑問又會向黨組織靠近一步。不過他掐指頭一算,吃了一驚,心裡念叨,今天不就是八月二十三日嗎?一想到此,他以手加額,叫喊道:「哎喲喲,這卻不躉下大亂子了!跟上妖精跑來跑去瞎跑這幾日,想不到耽擱了我這麼大的事情,這叫我如何是好!不成,我得趕緊回西安去!」

  費飛一邊自語一邊拾掇了簡單的用具,撂開腿,像受驚的馬匹,一溜煙朝縣城飛奔而去。費飛在拼命地狂奔中,體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感動。自寫了《駿馬飛馳》之後,他對狂奔一直有著從內到外的渴望。此時也許他希望自己真就是一匹思想單純身形矯健的狂驃駿馬,得到黨和人民的最大信任,他們拿起鞭子一抽打,他便揚蹄狂奔。現在,頭頂傳來西安方向的一聲響鞭。

  ……他跑起來了!馬的迅疾不僅是一種天性,更是對主人的忠誠!……紅色的人潮,他們像波濤一樣在湧動,撼天動地的呼聲響徹雲霄,快跑啊,費飛!……費飛高揚起頭顱,頭髮像飄揚的馬鬃,騰越了山川和江河……大作家費飛活著,不就是為了聽到這不絕於耳的掌聲嗎?……快跑啊,費飛!……四下掌聲驟起……

  此時倘若有人從旁看到他緊張的步履,也許會錯誤地斷定他是不是喪失了什麼親人,正急急忙忙地奔喪呢。但這是太大的誤會了。對他來說,這件事比喪失親人甚至嚴重得多!你可以設想一下,一個追求進步的知識份子,受到党和人民多年的教育和恩澤,在如此關鍵的時候,不能站立出來,讓黨和人民檢驗自己的態度和立場,這將會面臨多麼嚴重的後果啊!

  費飛跑到縣城,直接奔向郵電局。在一個郵電老職工的幫助下,掛通了作家黨組的長途。

  對方沒有人接電話。

  費飛反而安慰老職工,說:「老師傅你不要著急,咱消停兒打,再過會兒就會有人接電話了!」

  費飛看表,十一點零三分。

  費飛不去想他從早晨到現在水米未進,接連奔走了三四十裡的路程,只一門心思要與劉曉君掛通電話。假如此時此刻大會已經開始的話,他能想像到劉曉君坐在主席臺上將會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要知道,起初劉曉君對這次大會如此熱心,其中大部分的動機竟都是為了他!

  這時候再想想劉曉君,便不由得感慨有加。

  嗨,她是多麼可愛,多麼深明大義。對他費飛來說,簡直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女人!而他,背叛了她,在一個偏遠的山溝裡與另外一個家庭出身不好的女人顛鸞倒鳳,風流繾綣……他費飛這種人還算是個人嗎?

  他一定要與劉曉君取得聯繫,以表明自己的心跡!

  老師傅又一次為他搖動了電話機的搖柄。還是沒人接。

  正午十二點,費飛站立在縣郵局所在的高坡上,心情緩慢地冷卻了下來。他看著坡下街道上走動的行人,感覺自己像一個被排斥在賭場門外囊空如洗的賭徒,疲倦、沮喪、悲憤、不服輸,如此等等。而造成這一事件的罪魁禍首,正是他自己!是他自己的不檢點害了他,是他自己忘乎所以害了他!可恨啊,實在太可恨了!他明知道這幾日西安方面要有活動,卻鬼使神差地跟隨王佳梅那妖精去了戚家河。看看,這不怪他怪誰?

  此時,在他的耳邊,竟似乎隱隱約約可以聞聽到,遠在三四百裡外的西安大會會場的方向傳來那些作家、藝術家和大學教授們群情激昂的高呼口號的聲音。

  費飛想到這裡,突然一個衝動,轉過身來,朝縣城長途汽車站的方向走去,儘管他也知道,去西安的班車早已走了,他即使去車站,也是徒勞。但他決定,今天無論如何也要趕到西安市去,他要當面向劉曉君,不,向作家黨組表達他的意願,奉獻上他作為著名作家的一顆熾熱熾熱的紅心。

  但是,簡陋的長途汽車站正如他料想的一樣,冷冷清清,看不到一輛汽車。他敲開了一間辦公室的門,開門的是一位四十歲的怒氣衝衝的女人。他認識她,售票員,身材頗有點像他的妻子劉曉君。每次回西安都是從她手裡買票。

  自然,以費飛卓爾不群的風度和身份,她不可能不認識他。認出之後長臉馬上換成圓臉,只沒立即笑出來,問他:「是你?你要去哪裡?」

  「回,回西安!車!還有沒有車?!」

  他迫不及待地表達清楚自己的意思,並讓她意識到,他該有多麼的焦急。

  「現在哪還會有車,車早晨七點準時走了!」

  「這讓我該怎麼辦呢?」費飛哀聲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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