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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誰?」

  我一面問他一面走到窗口看,是聞念楚。剛四點鐘,天灰濛濛,老傢伙便爬起來,在院子裡的花池旁打太極拳。比劃的動作並不規範,卻極盡張牙舞爪之能事,似乎是存心讓費飛等人看到他。那樣子竟像是在說:嗨,你們這些狗頭,整我,我聞念楚不是活得好好的嗎?

  ——當然,我這樣猜測。

  在過去,劉曉君一直將聞念楚作為自己事業的宿敵。費飛秉性中和,卻無緣無故被拉扯了進去。在一般人眼裡,好像是費飛和聞念楚有不共之恨。及到劉曉君去世以後,費飛雖然私下也有與聞念楚冰釋前嫌的願望,但這位倔強的「山東棒子」從不正眼看他一眼,不給他留一線的機會。費飛不論怎麼說在大院裡也算是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多多少少也該有些架子。

  聞念楚自從從雜誌副主編的位置上退下來後,也是手術臺上幾上幾下,頻頻向馬克思報到,馬克思不願收留他。此時此刻作為即將住院、或許即將和生命告別的費飛,眼下看到年長自己的聞念楚在院裡活蹦亂跳,心裡的感覺,可能不僅僅是妒忌和敬佩吧。總之,我看費飛此時撅著屁股,兩隻眼珠子死死地盯著窗外的聞念楚,像僵硬了一般。

  「老傢伙的胃已經切除三分之二了,仍然嗜酒如命!前天我的一位朋友去他屋裡看他,回來說還是老樣子,酒瓶子無時無刻不在手裡攥著,茶几上放幾個紅辣椒,不吃別的菜。另外一隻手也不空閒,拿著紙煙。又喝酒又抽煙,七十有五的人了,從不知愛惜自己。老傢伙一面喝還一面亂罵,'喝死去球!喝死去球!整整一代知識份子都葬送了,我算個球!」

  我一面說,一面開了書房的頂燈,讓整個屋子亮起來,然後回到座位上坐下。

  「他是在以老賣老!」費飛說,說罷轉過身。

  「啊喲,費老,你——」

  得承認,我是驚叫出聲來。也許是日光燈的緣故,我突然看到眼前的費飛,臉色也白得太不正常了。真的,他的臉面,猶如街面上那種塗著厚粉的老嫗。高大的身軀,也似一個紙糊的巨人,隨著他的呼吸,篩糠般的抖動。而他的胸口裡,正常人的那些零件,他幾乎都沒有。似乎在他生命的經歷中,一件件的都掏給了什麼人,獻出去了。此時此刻,讓人覺得,他身上的每一根骨頭都對他起著重要作用,替他艱難地撐持著龐大的軀體,似乎再有一點微弱的小風,他便會吹散架了。

  廉頗老矣,費飛老矣!

  他的樣子,讓我感到生命這東西真是太脆弱了。我對費飛有了不祥的預感。真的,假如有誰不知一個人怎樣死去,因何而死去,只要看一眼此時的費飛,即刻便明白了。

  我直發怵。我發覺,這一夜,我面對的是一位幾乎相當於鬼魂的老人。和這種人說話,能不發怵嗎?

  我想,費飛假如能處在我的角度看見他自己的模樣,或許會痛哭一場。或許我還沒深刻地體會到,他與我這一夜,表面上是交談,內心裡卻不知是在怎樣的煎熬呢。

  「我怎麼了?」費飛疑惑地看我,不解地問。

  「沒什麼,你坐下來。」我掩飾道。

  費飛明白我的意思,但他不再和我爭辯,只輕輕地歎口氣,老老實實回到沙發旁坐了下來,同時閉上了眼睛。我偷偷地瞟他一眼,發現他有些沮喪。

  我強笑出聲,喊道:「嗨,今天天氣不錯!」

  費飛一動不動。這時,院裡傳來劇烈的咳嗽聲。這聲音提醒我想到院子裡的那個人——聞念楚。隨之我也聯想起費飛與聞念楚在「文革」期間的一段往事。

  當時,不知是劉曉君這棵大樹出了什麼問題,多年來一直得到護佑的費飛,居然也身陷囹圄,與聞念楚一同關押在終南山裡,兩人同住一間牛棚。面對如狼似虎的工宣隊,這兩位陝西省最最名牌的知識份子表現出不同的模樣來。

  費飛,面貌仍然呈現出知識份子固有的溫良恭謹,雖不說笑容可掬,但卻按照工宣隊的指示,認認真真,一篇一篇地寫著檢查。聞念楚則大不相同,像關進籠裡的猴子,一刻也不清閒,背著手在屋裡狂奔疾走。但有工宣隊進門,他便橫眉冷對大罵出口。兩個人鮮明的對比,使費飛立刻博得了好感。結果是,費飛提前一個月回到省城,回到革命陣營的懷抱。聞念楚有骨氣,卻遭了殃。費飛親眼目睹,在會議室裡,聞念楚讓工宣隊的隊員打折三根肋骨,強迫他對偉大領袖的掛像雙膝下跪,並自己動手將紀念章的鐵別針別進胸前的皮肉裡,然後將書寫的不合格的檢查,一頁一頁的吞咽進肚裡。

  連續一個月,聞念楚都得將自己不合格的檢查吃下去。吃了幾天之後,拉出來的糞便都成了藍色的了。一次,費飛親眼看見聞念楚跪在太陽地裡,一面吞咽自己的檢查一面哭泣,悲憤地叫著:「我反動之極!我流氓之至!毛、毛、毛主席,我向您老人家彙報,世、世界上最大的政治流氓是、是、是我聞念楚,我聞念楚有罪,我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您老人家請罪,向您老人家請罪,我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費飛慶倖自己,沒落得這麼悲慘。

  我也是幾年前去國棉二廠採訪,和一個接待我的滿口黃牙的廠辦幹部聊了起來,聊到當時的情況。他恰巧是當時工宣隊裡的隊員之一。回憶起那時的經歷,他不無感慨地說:「很遺憾,很遺憾,那時候我們也是按照上級的指示辦事,不得不讓幾位作家受一些委屈。時至今日,我還記得聞念楚那時候的許多事情。早晨起來他提著褲子上廁所,原因是怕他去上吊,將他的皮帶沒收了。費飛要好一些。大家也一致認為,費飛最起碼在脾氣和涵養上要比聞念楚出色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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