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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或者,這裡也包含了費飛在後來與她大模大樣地往來,並未引起眾人太多嫉恨的原因之一。再說費飛在鍋山鎮的那些日子裡大部分時間還算乖覺。每日間混在飯館裡,交往又都是街面上的頭面人物和地痞無賴。這些人時常能占他一些錢鈔,或跟隨他混吃混喝。他們若不從中挑撥事端,又有誰去無事生非呢?

  這事情其實我久久不願張口,內心也一直不忍說出。以我對鍋山鎮的瞭解,我想,我和費飛的不同也許正在這裡:我不僅看得見它活躍的肌體,而且看透它包藏糞便的腸胃。費飛卻不能,永遠不能。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對時下作家們流行的「體驗生活」之說,存在著一種不願言說的偏見。我個人以為,一個作家倘若不是在他的骨血裡粘連著一塊土地一座城市,那他將永遠不會寫作。倘若真有一種可以讓你去體驗的「生活」,那這「生活」十之七八便不能再稱之為生活了。在過去的日子裡,我偶爾產生瞧不起恩師費飛的念頭,其中便是這個緣故。

  費飛沒寫成《鍋山風雲》,就這個道理。更何況起始他便帶有政治投機的目的。說他栽了,也活該。

  這時候,我面前的費飛端起酒杯又站起來,將剩下的大半杯酒痛痛快快地一飲而盡。他放下酒杯,揩去淚水,然後一個趔趄又支撐著站穩了,一隻手叉腰,另一隻手揮舞著,拿出一副領袖人物才會有的那種宏大氣魄架勢,抑揚頓挫地念道: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

  我看,費飛心性裡那種破罐子破摔的勁頭又來了。他每講到與他不利的地方,就是如此:躲躲閃閃,莫衷一是。

  他在鍋山鎮後來的年月,也的確不再顧忌。我猜測,他馬上又要吹牛了。果然,他接著說道:「你不知道,我和她,就在村西的那間破屋子裡,居然也過了一段快樂的時光。在飯館的時辰我和她來往不方便,到了荒郊,卻因禍得福了!夏天夜裡,我將她帶到外面的田坎上,坐在柿樹下麵看星星,她呢,坐在我的懷裡,然後,我像端一件精緻的器物一樣,將她端在我的手上。」

  費飛笑著說。說罷,伸開手掌到我眼皮下讓我看,好像我真能從上面看到什麼現成的證據似的。不過,我這竟是第一次認真看了他的手掌。這手掌天生就是要向人世索取什麼來的,那麼碩大,那麼靈巧。可以想像,女人坐在它上面的那種安穩。

  一天夜裡,費飛和飯館女人坐在柿樹下面。費飛指著星空對女人講天文地理,講起他在他隔壁的窯洞裡見到她用過的那個梳粧檯,以及她過去家庭裡的許多舊物。

  「的確,你是不會瞭解我當時的感覺的。」費飛對女人說,「雖然我當時並不知道它們是你們家的舊物,但看它們雕刻得那麼精緻,那麼華貴,我就想,使用這些的男人和女人該是些什麼人。特別是你那張梳粧檯,給我的感覺尤其是……我一開始就幻想著,坐在這面大鏡子前梳頭的女人,一定是一個漂亮得像仙女一樣的女子。後來,我在小學校裡遇見到你,先是吃了一驚,看到你面孔是那麼的白皙,身條兒又是那麼的好看,憑我的感覺,當即便一下子斷定了,坐在那梳粧檯前面梳頭的女子肯定是你無疑。我想,我敢以我的名譽擔保,在鍋山鎮的女人裡,除了你,不會再有第二個人配坐在那張梳粧檯的前面梳頭了!」

  費飛說這話時顯然發生了記憶的錯誤。他見到她家舊物是在下雨之前,而在此時此刻他已經對她有所瞭解了。不過這已經無所謂了,關鍵是女人的態度。她不僅相信了費飛的說法,而且也認為這一切都是毫不含糊的事實。再說作家的描述畢竟和常人的傳述有所不同。他繪聲繪色娓娓道來,像是講故事給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聽。女人一雙興奮的眼睛在夜色裡越睜越大,幾乎睜到最大的限度。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臉看,似乎他的臉上呈現著的就是她舊日生活的影子。費飛覺得女人放在他裸露的胸口的手開始顫抖起來,另一隻手則從他背後緊緊地攬了他的腰,似乎害怕他突然打住,不再繼續說下去。

  「我還看到一面小炕桌,」費飛另一隻手比劃著說,「小炕桌四角雕著牙子,周圍有幾道鑲金的絲邊,中央的圓圈裡畫著一隻活活潑潑的花喜鵲,踏在盛開的幹枝梅上,它撲棱著翅膀的樣子,像立刻要飛出來一般。」

  「哎喲,」她尖叫了起來,道,「炕桌是我屋裡的呢!」

  費飛沒有講到,在這場重大的歷史變故中,使得鍋山鎮大大小小像王佳梅這樣的人家,十之八九家敗人亡。能夠留存下來的,也如王佳梅一樣命若懸絲,隨時隨地都會風到燈滅。

  15

  這天早晨,費飛在太陽沒露臉之前便下了鍋山。馬之于路的愉快,也就是費飛此刻的感覺。他輕腳快步,沿著村東的小路一直往南奔走。走了十五裡地,在太陽未能爆發出烈焰之前,他趕到此行的目的地:雙河鎮。

  雙河鎮坐落在南北走向的一條川道裡。百姓們沿著河流的兩岸,傍依著兩面山坡,開挖了一孔孔窯洞,建起一座座院落。不過和鍋山鎮街面鱗次櫛比的廳堂瓦舍比起來,這個鎮子顯然土氣多了。除鎮中間的幾間簡陋的瓦房鋪面,幾家鐵木箍染之類的匠作行當之外,其餘都是低矮的人家住屋。鎮子裡行人稀少。在狹窄的街道,兩邊拴著下田歇晌的黃牛。牛糞的味道彌散在空氣裡。費飛心想,這裡貧寒的原因,也許就是因為這裡沒有產生過像王寶山那樣的「土豪劣紳」。

  費飛按照調查的安排,要採訪的是一個名叫楊文儀的農民。他已是他的第二十七個被採訪對象了。前面二十六人的採訪結果讓他很不滿意。以他筆錄的內容看,簡直是一盆糨糊。他們這些人更多的是指望他能給他們帶來民政上的補貼或照顧。一旦說起事實,便不再感興趣,只推說政府裡瞭解,有話問政府。今天費飛憑自己的感覺,楊文儀應該是個明世識理的人物,否則他不會取這樣雅致的名字。費飛對他抱著很大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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