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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他選擇的正好是個星期天。這天下午,天降毛毛細雨,他打了把傘,走進小學校的院落。校園裡鴉雀無聲。剛走幾步,從一間屋子的視窗發出一個童音:「找誰?」

  費飛吃了一驚,抬頭看去,只見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騎在窗戶上,從幾乎與他等高的角度打量他。他立刻想起多日以前遇到的兔唇漢子張愛民,於是回答他道:「張愛民,你們校的校工。」

  「張愛民老師在後院裡井臺上絞水。」男孩從窗戶上跳下來說,「我領你去!」

  在鄉間的學校裡,孩子們將校工及所有人都稱呼老師。

  這院落的確是夠大的,廂房與廳堂較之於小戶人家的似乎都放大了一個輪廓。其磚瓦與木雕的工藝水準在渭北地區的民居裡也都堪稱一流。費飛腳踩在被雨淋濕的地磚上,覺得從地底下升起一種富貴且安逸的感覺。男孩帶他繞到了後院。費飛立刻猜想到,昔日的前院不用說是王寶山經營生意的,這密閉而工整的後院,可能住的就是他的家眷。田發河女人出嫁之前,就一直養育在這幽靜的深院裡面。她可能會讀書,也可能會繡花,繡出很好看的蝴蝶與花草。

  男孩帶他穿過一道走廊,上了幾級臺階,他看到左側有幾間朝東的房子。房子窗戶都很大,有間房的門敞開著。男孩指了指,說:「開窗的就是張老師住的房間。」

  費飛撫摸了下男孩的頭,很和藹地朝他點頭微笑,意思是回答他,曉得了。男孩飛也似的跑走了。費飛一人朝開窗戶的房間走去。當他走到被他後來稱之為「合適的角度」時,他看到裡面坐著一位年輕的女人。女人正朝窗外眺望。眺望的樣子,像一幅俄羅斯著名畫家的油畫,暗透著一種哀婉的情緒。

  這情形讓費飛吃了一驚。可不是嘛,她的皮膚和大多數鍋山人的不同,很白很光潔。眼睛又細又長,細若一線明亮的秋水似的,含淒蓄怨。她的嘴唇不厚不薄,是屬於極神經質的那一種類型,顏色有些灰白。不過在費飛看來,這並不是她的缺點,這正好流露了她心火過於熾盛,欲望過於強烈所致。總之她壓根談不上漂亮,而是有些獨特,獨特裡便包蘊著清秀的韻味。

  ——費飛說到這裡,停住口,揚著頭,似乎從我書房裡那黑黢黢的天花板上看著他過去的什麼影子,很久很久。這時我插了句什麼,費飛很不以為然,立刻打斷我,不許我說。他這樣評價他看清她第一眼時的感覺:「總之,她獨具一格。」

  的確,我作為她的同鄉,讓我回憶她那時的樣子,似乎她常坐在飯館院內笨重的木墩上,靜幽幽的,一聲不響。憑著這些,我覺得她可能是介乎于城裡漂亮女人之外的、一種鄉間大戶人家女子才有的那種獨特美感,一種悄然野媚。總之她是在我們這個世界之外,躲在時代角落裡的,一種並不為常人多見的奇怪的美人。

  不管費飛怎麼看,我描寫她這種女人時,時常便會有自己不再會寫小說的感覺。在常人的感覺裡,她無聲無息,像是被時代擠扁了一樣,你只須用一把剪刀和一片紙就可以為她定型。她像古舊小說或是故事裡的女鬼幽魂,天生便是一個無需你再去加工塑造的角色。一張嫵媚的臉,一雙長指甲的纖手,一個羸弱的軀體。我這樣說,也許大家還不明白我的意思。說到這裡,我自己也糊塗了。費飛第一次審視她的時候,說不定會與我有相同的看法。總之她不像是個真人,天生就像被藝術家塑造過一樣,與鍋山鎮真實世界裡所生存的那些皴手皴面、言語粗俗的婆娘們之間的距離,實在是太遠太遠了。

  費飛搖晃了下,又回到敘述裡。

  那女人,那叫妖精的女人似乎察覺有人看她。她向費飛這面瞟了一眼,但立刻低下頭去。

  費飛走進去,不見張愛民,朝她微笑了一下,說道:「我來找張愛民老師。」

  低頭的女人「撲哧」笑出聲,說:「你也叫他老師!」

  「我是跟娃娃們學的。」

  費飛輕聲一笑說,說罷就著門邊的一隻圈椅,自自然然地坐了下來。這時候,是到了費飛向女人施展魅力的時候了。費飛很顯然——我猜測——首先得告訴女人,他是省城來的作家,住在西安市裡,來鍋山鎮體驗生活。不過他先不用,也不會告訴她,他寫的是什麼。緊接著,又給女人講了一通學習文化與提高覺悟之類的時興話題。這些與古時候的才子遇佳人必談八股與詩文時的意思一樣,任何時代都大同小異,必不可少,是人類生活中的一種點綴,一種表相罷了。

  另外我想,費飛當時所做的還不止這些,恐怕除了在心裡將人家女子與未來作品中的財主小姐如何對應之外,還利用作家特有的灼灼賊目,將女子放在圈椅上的纖纖酥手,那順依在椅背的婀娜細腰,蒼白的面龐,一遍一遍地撫摩過,熟悉過了。

  不是費飛要這樣,是那女人太獨特了。

  一個成熟的男人假如不會想到這樣對她,那便是這個男人的不正常了。所以說一個美好的女人,總得有很多男人的目光去撫愛。或許對女人對花朵,這也是除了陽光之外,另一種天然的看不見的養育。——費飛後來對我感歎道,她算是鍋山鎮養育出來的一株奇花異卉。我說,這還不完全,她是另一個舊時代遺留下來的野萸閑菊。

  正在費飛對飯館女人施展才華,談興正濃的時候,院外傳來一串很重的腳步聲。一個男人帶著受寵若驚的激動,興奮地喊叫著,朝屋子奔來。費飛轉臉看見兔唇漢子站在門外,一張臉歡喜得有些變了形。

  「作家同志來了!」

  張愛民喊叫道,邊喊邊伸出粗大的手來。

  費飛與他握手,默然地笑著,顯露出作家的涵養。

  「我正在井臺絞水,」滿臉是汗的張愛民說,「聽學生娃敘說,我猜是作家來了,撂下水桶便跑過來。佳梅姐,我來給你介紹一下,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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