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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學問大,文才高。我一直等著看他的書哩!」

  「快了快了,用不了多久,你再等幾日吧。」

  我還想對他說幾句寫作不易的話,以替費飛開脫,然不等我說話,「小葛」便轉身走開了。看來他並不真正感興趣。我突然察覺,或許「小葛」關心的並不是《鍋山風雲》。他知道,歷史上的鍋山事件真相已大白于天下,費飛不可能再去寫它。他詢問的目的,是向我作一種顯示。他的話裡有話,我一時竟沒能覺察出來。事後一尋思,真讓我有點寒心和嫉妒。我想,雖然我已出版了兩本散文集和一部長篇小說,鄉親們還是不能對我有足夠的尊敬,還是不能最後認定我是個會寫作的作家。然而對行止飄逸的費飛來說,我敢說,「小葛」沒看過他一個字的文章,就靠他在鍋山鎮顛來顛去,顛了那麼幾趟,卻為他們樹立了一個大作家的光彩形象。如此看來,以貌取人,萬世不移。

  的確,費飛的言談和儀態的確夠得上風度翩翩,值得所有的人學習。打個比方,假若一群人坐那裡,一般人走過去,是引起不了大家注意的。費飛卻不然。即使是在一百人的會場,費飛也不會被隨便湮沒。他並不願炫耀自己。在這種場合他甚至經常會有意識埋下頭,悄悄地坐在角落。然而這是徒勞,人們的目光總會不由自主地投向他,似乎他身上有什麼魔力。

  就在這頭一天的上午,費飛沒用半個鐘點時間,就讓小葛受寵若驚。小葛熱情很高,當即便要帶他去採訪一個名叫張忠厚的人家。這是距離最近的一個烈士之家。兩人拔腿便出發了。

  鎮子東頭,大槐樹底下,一家用高粱稈紮的院門,他們打開走了進去。小葛立在院當間喊了幾聲,從一孔欲要坍塌的窯門裡,走出一個三十歲的病病蔫蔫沒精打采的漢子。小葛介紹說,這是張忠厚他兒,烈士的遺孤。

  「我叫張發定。」遺孤自己說自己,「前年得下肺結核。鄉政府和村委會都來過……」

  很顯然,這個或許真的是有肺病的名叫張發定的人,一開始將費飛誤以為是縣民政部門派來的。所以,他盡力顯得自己貧苦無告,村裡和鎮上沒人關心他。今天他終於盼來救星了。他客客氣氣將費飛和小葛讓進窯裡,並準備拉開架勢痛訴一番。

  張發定的窯洞給人的第一感覺是,像個地窖。

  費飛帶著幾分本能的恐慌跟隨他下了幾級臺階,進到窯洞裡,雙方落座。窯頂的上方有一束光線投進來,使裡面的所有擺設都變了形。朱漆的八仙桌方凳雕花大床,顯得破爛且古舊。這情形立刻讓費飛興奮起來,他一下子回到過去的年代裡,找著自己小說裡的感覺。

  沒用幾句話,善於言辭的費飛就向張發定表明了自己的來意。這讓坐在地下小凳上的張發定一下子失望了。他原來高昂的下巴垂了下來,擱在裸露的膝蓋上,不再有進門時的熱情。

  費飛很注意詢問他的家世,但他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不過,從你家裡的這幾件擺設上看,你的老人,也還是有些來歷吧!」

  「沒有的,沒有的。」張發定擺手說,「在我爺手裡,還有幾畝河溝裡的坡地,到我爹手裡卻什麼也沒有了!先後都叫他賣光了!家裡窮得丁當響。這幾件傢俱,也是頭幾年解放,抬下人家王寶山王掌櫃家的呢。」

  「就是我說的那個老地主。」小葛一旁給費飛提醒。

  「……哪個?」費飛問。

  「王掌櫃,就是去縣上叫了國民黨縣大隊來,和咱們遊擊隊打仗的那個地主。」小葛說。

  「噢,是他。」費飛立刻醒悟,問張發定,「當時的情形你記得不記得?」

  「多少知道一點。……縣上派人來寫的材料。……那材料比我說的好,你問我,我對你也說不出什麼情況來。這事情縣民政有吩咐,不能隨便亂說。……我只知道那天黑夜裡打了一夜的槍。……當夜把我媽也叫去了。……凡有自己家人的老人,都叫去了,要老人站在院牆外頭喊自己家人的人名。……裡頭只是一個勁兒地朝外打槍,始終不開門放人出來。……後來,院牆外頭的也急了,給院裡撂了幾枚手榴彈。……天亮時把門撬開,人都炸死了……」

  簡短的幾句話,張發定說說停停。每停下來都需數十秒鐘,給人吞吞吐吐、仔細斟酌和編排的感覺。費飛腦子裡突然產生了一種可怕的感覺。儘管這感覺在當時來說瞬間即逝,他還是敏銳地感到了,是的,一種尷尬正在向他襲來。

  「關於地主王寶山你都知道些什麼?」

  「你是問王掌櫃?」張發定抬起頭來,似乎此時才找著了話頭,「那時候我和我爹每到月頭起,給他家的伙房從後山裡打一車柴,當然知道他!王掌櫃給山西的商人做布,每年到這個時候從南邊把棉花運了來,方圓好幾個村子的婆娘女子都給人家織布,織好了交到他櫃上。第二年春上,再由他發到省城或是太原。當時場面大得很,像過年過節一樣熱鬧,十幾輛馬車排成一大溜子,這你可想而知,當時得有多少布匹,多大的排場。遇上年景好,還響鞭炮敲鑼鼓呢。他的女兒如今還在,就是街面上田發河的婆娘。」

  「哦,」費飛吃了一驚,問,「你是說飯館的那女人?」

  「她叫王佳梅,還有一個小名,叫妖精。」

  費飛從張發定的口裡第一次聽到飯館女人的名字。他沉吟片刻,心想,怎麼會是她呢?隨口又問:「你覺著王掌櫃的買賣裡頭有剝削嗎?」

  「……剝削,大概有吧,不過那時候的女人一般都不幹地裡的活,在屋裡閑著也是閑著,掙點錢有啥不好?方禮智他媽就是靠織布掙的錢,硬把方禮智供幫成個大學生,現在在省高法工作。還有在縣醫院裡工作的胡世來胡大夫,醫術第一。他也是靠他媽織布的錢,去南京上的醫學。那時候每到過年,家家戶戶蒸饃掛鞭炮,這你就可以想像當時有多熱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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