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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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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發怒後的臉顯得很醜,費飛嚇了一跳,後退幾步,但立刻鎮靜下來。他看女人沖著田主任即將行兇,從身後掐住她的腰,輕輕地托起來,放在一邊。托起女人的刹那,費飛突然感到這女人很奇怪。她身體輕盈得像只紙糊的風箏一樣,在空中蕩來蕩去,或者像費飛後來形容的,她像一團空氣,或者說像一團由輕盈的空氣和柔軟的布料所構成的異物。 女人轉身沖進里間屋子,傳出嚶嚶的哭泣聲。 田主任鼻子破了,臉上有幾道血痕,他拿起草紙,一張張地擦血塞鼻孔,嘴裡罵罵咧咧。費飛也無心用飯了,轉身出了飯館,回到自己的土窯裡。迎面撞見老窯的門鍤上夾著一包郵件。 3 郵包是妻子劉曉君從城裡寄來的。沒打開他便猜測到,裡面除報紙和學習檔之外,不會有別的東西。費飛知道,即使小劉——費飛一直這樣稱呼妻子——寫信來,也脫不了機關那一套東西。再者最近她正忙碌著與人編寫《大躍進詩篇》一書。她忙起來會不顧一切,不會給他寫信來的。 他估計得很對。不過出乎意料的是,裡面竟有一封漢中老家的來信。信是小弟費翔寫的,很簡短。但在不多的文字裡,卻歷數了近來家境的種種困難,主要是母親的心臟病一天比一天嚴重。最後,費翔直截了當地寫道:「……爸說,你快給家裡寄些錢吧。」 父親從來都是這樣,好吃賴為,終年泡在茶館裡,下棋聽曲兒。解放頭幾年,他還混在小學校裡教教書,但由於脾性與人不合,這幾年學校也懶得去了。母親評價父親說,他將他那秀才出身的窮酸老子學得一點無餘,就是個遊手好閒,真像是一個窩裡的耗子。父親每隔一段日子便讓小弟費翔執筆,給在外工作的費飛寫封信,打撈一次錢款。這像是漢江邊的打漁生一樣,撈著了就撈著了,撈不著也不生氣。 母親的心臟病,在她老人家有生之年裡,一直是父親向他討債的藉口。費飛在家裡排行老大,與母親的感情又最好,所以只要提到母親,他不會不管不顧。 讓費飛記憶最深的是,他八歲的時候,下大雨,家門前的小河漲了水。費飛帶弟弟費翔和小妹從河的對岸放學回家。他先將六歲弟弟背過河,然後又將兩歲妹妹背過河。河岸上的父親當著許多鄰人誇讚費飛道:「看看,俺家的小飛要擔當大任了!」 父親話音落下,大傢伙兒一片掌聲。 費飛當時還沒有意識到,這件小事對他後來的人生影響那麼大。此後他從學校到社會,從學童到作家,無論做什麼,取悅於社會,贏得眾多的掌聲,竟成了他骨子裡的願望。 這天夜裡,費飛去黃香蓮家吃過飯,回來又胡亂翻了一陣報紙,便躺下了。他決定明天進趟縣城,給母親寄二十元錢。臨入睡前,聽著窯洞外驟然興起的雨聲,回想日間在飯館裡托著那女人輕盈的身軀時的特殊感受,引起許多的遐思。 早晨起來,看天晴得的確很好。院子裡的綠草和棗刺的尖上掛著亮晶晶的水珠兒,很動人的。他大口大口地換著氣。這情形給費飛三十五六歲年輕的生命似乎又添了許多活力。洗漱完畢便開腿走路。他已經告訴黃香蓮家的人,早起便進城,不用再給他準備早飯了。 縣城畢竟是縣城。費飛儘管離開城市不久,但此時溜達在街面上,即便是很小的縣城,還是感到了久違的暢意。在郵局的對面街角,他吃到了好久沒吃到的油條,還喝到了牛奶。然後去郵局給家裡寄了錢。出了郵局便又打問書店。迎面一位兔唇漢子朝東指了指。這讓他又朝東走了很遠,終於找見了書店。它在土坡下臨街的舊瓦房裡,樣子寒磣之極。門框很低,費飛需將腰彎下去許多才能進到裡頭。櫃檯裡站著一位四十歲的又矮又胖的麻臉女人。不用問,是書店的店員。 他的妻子劉曉君原來也是新華書店的店員。五年前,在洛川縣的新華書店裡,他去買書,拉扯上了。十分鐘後,她成了他無數的女性崇拜者中的一個。不過,她對他的崇拜,比起別的女人來要果決一些,甚至果決得讓他沒來得及反應。他第三次去書店買書時,她便以她本人特有的——也被後來的歲月證實經常是綽綽有餘的——衝勁與激情,將他帶到書店後面的倉庫裡,發生了可以料想的事情。劉曉君當時肯定幻想著,費飛是一個能夠指引她走向革命鬥爭最前線的領路人,有著先進思想的導師。 不過,費飛那些年也經常是不遺餘力地給崇拜他的青年人製造著這樣的錯覺。他幾乎也借著劉曉君的錯覺還沒醒悟,像當時許多年輕人那樣,以革命的名義,閃電式的結為夫妻。 婚後,他將她的工作調進西安市,安排她在作家協會的辦公室裡工作。沒過多久,她便在辦公室混出了本事。隨著見的世面大了,很快看穿了他,不再崇拜他。妻子當時十八九歲,身體壯實得像是莊稼地裡那攢過糞堆的地方長出的莊稼棵子,透出旺盛的活力,臉大而紅,眼亮且圓,兩條辮子又粗又長。初級中學畢業,卻和費飛的同事們坐在一起,討論著文學創作的事情。費飛當時看中她,可能就是她身上那種來自于泥土的質樸與單純。那時候她的思想就不是一般地進步。後來的她進步尤甚,而且進步到已讓費飛必須忍受的地步。 這一年她老忙這忙那,夜裡十二點不說上床,寫歌頌大躍進的民歌。這是她的特長,作家裡無論誰也比不了她,費飛當然更不成。她的家鄉洛川縣是早年的老區。她六歲上街扭秧歌,對革命文藝的理解,自然是與生俱來。 可能因為忙的緣故,她幾乎將夫妻間的性生活減少到最低程度,或者說乾脆已經將其視為小資產階級情調了。費飛自小便細心,會體貼人,尤其對女人。但劉曉君不買他的賬,讓他一身的柔情怎麼也施展不開。因此他每與她幹一次那事,便增加一次低人一等的感覺。這感覺讓他一天天地開始怕起她來。結婚四五年裡,她都像舊時那種應付差事的妓女一樣,穿褲子脫褲子,草草了事。這其中的原因,可能也有醫生查出她不能生育有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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