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在紙裡的火(86)

八六

　　後記

　　那個故事時常在我的腦海裡盤桓，揮之不去。

　　起初它是充滿溫情的。春節剛過，一個父親打來電話，希望報社幫幫他年幼的女兒——她患了一種怪病，危在旦夕卻無錢醫治。這樣的故事在平常的日子裡是不被重視的，但那是一年中最溫情脈脈的時節，它最終見報了。僅僅兩天時間，就有數百個讀者貢獻了他們的同情心。在報社收到的十萬元捐款中，有一部分是孩子們的壓歲錢。

　　當那個父親欣喜若狂地出現在報社之後，這個故事開始呈現出冷漠的一面。他找到了記者，記者說錢已經交給了部門主任。他找到部門主任，部門主任說錢已經交給了中心主任……中心主任說錢已經交給了總編室主任……總編室主任說錢已經交給了財務室主任……財務室主任說經手那筆錢的財務人員休假了……財務人員在電話裡說她當時走得匆忙忘了交接……沒有人願意想辦法先墊付那筆錢，都讓他耐心一點，再等幾天。

　　怪病女孩並沒有那樣的耐心。當財務人員休假回來打電話通知那個父親到報社來拿錢的時候。他在電話裡大聲吼道：「拿什麼錢？人都死了，還要錢幹什麼？」

　　那時候我還是一個記者。我見過那個父親。我還記得他因憤怒而扭曲的臉。我仿佛看見他揪著我的領口，把我逼到牆角，聲嘶力竭地問我：「人都死了，還要錢幹什麼？」

　　也許有人內疚過，卻並沒有人道歉。這件事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過去了。但它始終盤桓在我的腦海裡。我一直在幻想這件事有另一個結局，這樣想著想著，我就開始動筆……於是就有了這本小說。於是你讀到了這本書。

　　當然，我並不只是想講這樣一個故事。我還想在這本書裡表達一些別的東西。

　　在我認識的記者中，有許多人是值得尊敬的。他們的內心有一種深沉的愛，他們的身上有一種博大的力量，他們看見幸福時會激情萬丈，他們看到不幸時會黯然神傷，他們在現實中行走，為理想而奔忙……他們曾經感召過我，使我投身於這個職業。和他們一起相處的日子是愉快的，並將成為我愉快的記憶。

　　當然，他們也有對手——那些報社內外的「潛規則」和它們的擁護者。所以，除了把時間和精力用於報導事實之外，他們還要隨時準備與對手「作戰」。即使你是一個旁觀者，卻也不可能不受影響，因為你不能保證你的生活絕對不受那些「潛規則」的影響。

　　有時候，我們在報紙上看到的是別人，想到的卻是自己。

　　在我七年的記者生涯裡，曾經看見過無數面孔。他們有的平靜，有的激動，有的痛哭流涕，有的笑顏逐開……我在報紙上記錄過其中一些面孔，但更多面孔只存在於我的記憶裡。

　　我認識一個年老的農民。他當時正在為保護自己的土地而努力。他希望借助我和媒體的力量趕走輾過莊稼地的推土機。當我聽完他的講述穿過田間小路準備離開那個村莊的時候，突然聽到後面有人叫我的名字。那是他的妻子，一個老實巴交的農婦。她走路一瘸一拐，因為她在與推土機的抗爭中受了傷。她追上了我並且塞給我一樣東西——一塊小手絹裡裹著的，是兩個煮熟的雞蛋。我至今還記得當時的景象：田地裡茁壯的禾苗，刺目的陽光，農婦臉上的皺紋、企求的眼神和兩個紅皮的雞蛋……

　　在同一件事情裡，推土機的主人也給了我一樣東西。那是一個信封，裡面有幾張人民幣。我並沒有收下那個信封。我不敢妄談高尚，我拒絕它，只是因為那個時候我已經咽下了那兩個雞蛋。

　　當然，我的出現並沒有改變什麼。在那片田地變成了富人們居住的別墅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那個老農和他的妻子，但我偶爾還會想起那兩個紅皮的雞蛋。

　　我很懷念那些當記者的日子，那是一段積累閱歷和考驗心智的時光。那些閱歷更讓我懂得冷與暖，懂得這世上只要存有希望就不會絕望，懂得幸福就藏在土地上，藏在風中，藏在光線裡，藏在生活中每一個讓人感動的細節裡……

　　所以，謹將此書獻給曾經當過記者、正在當記者和準備當記者的人們。

　　2007年10月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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