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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俗話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如果周川牢記著父親的叮嚀,遇事有個活泛心眼,那天逮魚他就應該知趣地後退一步。他後退一步,或許就沒有了大半生所有的挫折和災難,那條能屈、能伸、麵條子樣發軟的正常人的脖子,就不會被病魔和死神扭曲成一條直挺挺無法彎曲的、醜陋的、讓人看了生厭的怪脖子了!

  那天夜裡,瓢潑大雨把微山湖那張多皺的臉抽打得破爛不堪。清晨,強勁的東風像一把偌大的掃帚,把滿天破棉絮樣的雲團清掃得乾乾淨淨。剛剛被狂風暴雨洗刷過的天空,顯得瓦藍而又燦爛。在石破天驚般的雷鳴中整整喧囂了一夜的微山湖,面帶疲倦靜靜地睡在那裡,看上去如夢中的美女那麼誘惑動人。

  一條條下鉤或拖卡的小船,在一片片薄薄的蓮葉中沙沙穿行;茂密的苦薑草和翠綠翠綠的蘆葦,在清新的晨風中低低地吟唱,寬闊而空曠的百里微山湖,遠遠近近到處流動著一股淡淡的、讓人聞之而感到醉酒般的馨香。

  大雨過後湖水猛漲,清新的湖水將滿湖的鯉魚引誘得發瘋發狂,發情咬籽。周川撐著一條六尺的小船,船上放著一條簸箕大的排叉,一條十三股的燈籠叉。他像被什麼東西牽引似的,一副悠閒的玩耍狀,慢慢來到一片長著稀稀拉拉苦薑草的湖地裡。

  一條一條發情的鯉魚,在遠處大湖的深水裡,仿佛聽到一個無聲的命令,吧嘰吧嘰朝水面吹起一點一點零星的水花,由四面八方漸漸朝著一個地方聚集。聚集起來的水花,慢慢形成了一層層波浪,波浪攪亂了在大雨的喧囂中剛剛平靜下來的湖面。

  周川把輕輕飄蕩的小船停在水草地裡。作為一個常年在湖上生活的漁家青年,憑著往日的經驗,他料定身邊的草地水淺,溫度適宜,必將有大面積的鯉魚群體,離開大湖的深水,到他身邊的草地裡來咬籽。他觀望著開水般翻騰的湖面,似乎看見一群一群咬籽的公魚母魚,伏在水下正靜靜地向他身邊的苦薑草地裡聚集。

  他竭力克制著內心的激動和狂喜,耐心地凝視著眼前波動的水草地。他在等待著聚攏來的鯉魚咬得死去活來,咬得纏纏綿綿,咬得像死亡後停屍一樣老實,那時他就可以甕中捉鼈似的把它們赤條條的挑進船裡。

  一條一條發情的母鯉魚七八斤以至十幾斤重,滾圓的大肚子鼓脹得像周川家的那對打水罐子。草地裡水淺,大母魚把銀白色的肚皮微微上翻,發浪而調情地往前晃蕩著龐大而笨重的身子。

  和母魚交配的公鯉魚,絕對小於母魚的斤兩,大的三二斤,小的上斤重,一窩蜂樣尾追在一條母鯉魚身後。那些公鯉魚和母鯉魚做愛,全靠著嘴上的功夫。一條條公鯉魚爭先恐後,一躍而沖到母鯉魚翻轉的滾圓的肚皮上,把堅硬的金黃色嘴巴張得老大老大,輪番啃咬著母鯉魚肚子上的紅色陰道口。

  母鯉魚那粉紅色的陰道口,漸漸被一條條公魚咬得腫脹起來,凸現而變大的陰道口,緩緩流出一股一股穀子般金黃的籽粒。陷入情愛中的母鯉魚暈乎乎像醉酒一樣,斜歪著身子,舒服地在淺水裡打著旋兒,撒下的魚籽像岸上的農民播種那麼均勻。

  在那失魂落魄富有搏殺意味的情場上,公鯉魚都是以它的斤兩輕重和身個子大小,來決定它有沒有資格享受這場豔福的。那些僅有上斤重的小公魚,被身個子大的情敵們接連幾口咬過去,害怕得再也不敢靠近母鯉魚誘惑力十足的胖身子,便顯示出一副失戀而又無奈的沮喪樣子,像局外人觀賞一場有趣的遊戲那樣,懶洋洋地尾隨在魚群的後邊。它們渾身有力,卻無法朝著母鯉魚身上發洩雄性的瘋狂,突然憋悶得煩躁起來,難受起來,只好在母鯉魚撒下籽粒的清新湖水裡狂怒地橫衝直撞,忘情地噴射出一股一股白色的精液。隨著輕輕湖波的蕩漾,那白色的精液漸漸在湖水裡散開,和母鯉魚撒下的金黃籽粒完整地融洽在一起。

  偶爾有幾條失意的公鯉魚,失戀的痛苦簡直讓它們忘記了生死,像一輛一輛失控的車,從陡坡上衝撞下來,煞不住身子,由淺水裡一頭沖出水面,躍到潮濕的陸地上。出水的公魚啪啪敲打幾下潮濕的湖地,砸倒水邊幾片鮮嫩的湖草,然後帶著一身細細的泥巴,疲 憊地重新又回到新鮮的水草地裡。

  鯉魚咬完籽,準確地說半月的日子,如果天氣反常忽冷乍暖,或許要拖延一些時日。湖邊溫度適宜的淺水地和水草地裡,便會出現密密麻麻、身子像針線那麼細孝兩隻眼睛如黑芝麻粒似的鯉魚苗苗。

  春天大雨過後,鯉魚集中咬籽的繁殖季節,是一代一代微山湖漁人,改變貧窮命運的最佳時刻。昨天還是一個囊中羞澀、缺少隔夜糧的窮漢,一旦天賜良機,時來運轉碰上大面積的鯉魚咬籽,肉山酒海 般暴富的日子,霎時會像五彩祥雲一樣降臨到面前。

  在周川強有力的控制之下,那條六尺的小船,輕飄飄的像水面上飛動著一隻蜻蜓。他手裡的漁叉,閃電樣嗖地飛出去,隨時就把鯉魚撅進船艙,那速度之快僅有眨 巴眼的工夫,像岸上的農人們,從面前的土堆上用鐵鍁裝車那麼容易。

  大約有吃一頓飯的空間,周川腳下那條六尺小船的艙裡,堆滿了帶著叉眼、流著鮮血叭嘰叭嘰咂巴著腮花的大鯉魚。一會兒重載讓小船擱淺了,他只好跳到水草地裡,嘩嘩趟著剛剛沒過腳脖子的湖水,追逐著那些笨重的、幹搖晃身子而無法逃脫的母鯉魚。

  水草地裡那大片大片的魚群,從周川漁叉下倖免於難僥倖逃跑的咬籽鯉魚那裡,意識到了自己面臨的危險。如果再繼續纏綿綿地咬籽,它們將會遭受到滅頂的災難!它們雖然貪戀漲潮的新水,和便於繁殖的草地,雖然心不情願,但為了顧全生命,還是以最快的速度,紛紛退回到波浪滾滾,深不見底的大湖中去了。

  周川望著那一船鮮活的、長著四個鼻孔的金色鯉魚,激動的胸膛裡湧動著幸福的波瀾。 按當時七十年代初的價錢,七毛錢一斤賣給水產公司,起碼要賣五百塊錢。

  那時候的五百塊錢可是個天大的數字。他準備積攢夠一千塊錢,蓋一口全村頂好的瓦房,蓋好瓦房之後,再隆重而場面地操辦他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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