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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我希望孩子能夠活蹦亂跳地,所以就想了這麼個名字。等孩子大一點,再給他取一個好名字。」

  他盡心地照顧著金花母子,但是關於這個孩子他什麼都不敢說。他怕金花想起那個噩夢,怕金花看到孩子就想起自己的屈辱。金花生下孩子的理由很簡單,就是為了用孩子作為工具來指證那個壞人。他不想發生這樣的事情。如果不是自己被捅傷住院沒顧得上,他會很堅決地阻止金花生下這個孩子。雖然當年醫生的預言並沒有成為現實,但士心也知道,自己的身體在沒有進行徹底治療之前,隨時都可能惡化。他不知道自己能夠照顧這一對母子多久,更加不知道如果自己有一天不能照顧他們了,金花和孩子會怎麼樣。金花只有十八歲,還是一個孩子一樣單純的人,也沒有什麼文化,在這個大都市里能夠照顧好自己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根本沒有能力照顧孩子。但是現在孩子已經出生了,他就一定要好好地照顧這一對母子,直到他們找到可以更好地照顧他們的人,或者,直到他再也沒有力氣照顧他們為止。

  這天晚上他和金花隔著簾子說了很多很多話,到了後半夜金花迷迷糊糊睡著了,就連士心什麼時候起來去上班都不知道。她起來的時候發現門口的小爐子上坐著燉好的雞湯,屋子裡的桌子上用紗網蓋著一盤炒好的菜和兩個饅頭。

  士心忙著工作,就把辦暫住證的事兒給忘了。等到他想起來的時候已經晚了,員警又一次上門了。這一次員警的態度就不怎麼好了,出門的時候還丟下了一句話:「再不去辦好,下回就抓你。」

  士心再也不敢拖延了。這個時候他不想再出現任何問題,他只希望自己和金花母子能夠安安靜靜地生活,他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他抽時間去了一趟派出所,交了一百八十塊錢給自己和金花辦了暫住證,只有半年的有效期。如果兩個人都辦一年,需要三百六十塊錢,他身上沒有那麼多錢。

  辦完了暫住證,那個女員警又讓他給金花辦一張婚育證。

  「她還沒有結婚,辦什麼婚育證啊?」

  「十八歲是吧?那就得辦。結婚沒結婚都一樣。」女員警說,「帶照片和錢了麼?現在一道兒給你辦了,省得你再來一趟。」

  士心搖搖頭。他只帶了一張金花的照片,現在沒有了。

  「那你一會兒來,我等著你。」

  他趕緊回到家裡,拿了照片回到派出所,那個女警出去了,他就在走廊裡等。沒想到這一等就是三個鐘頭。從派出所出來的時候,士心看著手裡的三個本子,心裡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在北京的四年裡,已經經歷過太多太多,但他沒有想到,就是在員警眼裡,他們這樣的外來人也與那些在皇城根裡長大的人有著截然的分別。他還不明白為什麼需要辦理暫住證和婚育證,但他很清楚地知道一點,那些證兒似乎僅僅是一個形式,因為除了收錢,派出所幾乎什麼也沒有過問。而且,那些小本本給他們這些漂泊在外的人打上了一個分明的烙印,時時刻刻都在昭示著他們是從外地來到這裡,被首都北京收留的外來人。

  依照士心的脾氣,他不願意交那些錢。他更願意把這些錢寄給阿靈的弟弟或者小丫,因為那些孩子念書需要花錢。但他不得不交納這些錢,因為交了這些錢之後,員警就不會動不動上門了,就算你去求他,他們也未必會來。

  5

  秋天到來的時候,乒乓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說話了,長得肥白可愛的娃娃嘴巴裡總是咿咿呀呀地喊著,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士心看著乒乓就覺得開心。小生命到來的這大半年他一直都很忙碌,但同時一直都覺得自己充滿著力量。雖然每天來來往往穿梭於城區和郊區之間,但他幾乎感覺不到勞累。小生命的到來為他帶來了更多的動力,他喜歡看到生命綻放,也喜歡感受新生命帶給他的感動。

  這是一個週末的晚上,他正在等車。白天不間斷地完成了四個家教,從最後一個學生家裡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七點多了。他倒換了兩次車到了南三環邊上。這裡只有一趟車可以通到他住的地方,每天不論什麼時候車站上都人山人海地湧動著。

  車開來了,他必須擠上去。如果這輛車上不去,他就要繼續等待半個鐘頭。所以他隨著湧動的人群擠向車門。經過這幾個月的磨煉,他已經習慣並且很快適應了這種生活,在擠車的時候有了一些技巧,很輕易地就擠到了距離車門不遠的地方。車門一打開,前面的人就開始往車裡面湧。他隨著人流接近了車門,但這個時候肚子卻突然一陣劇痛,他大叫一聲鬆開了本來已經抓住的車門,瞬間就被人擠倒了,脊背落在地上。前面的人見他摔倒,就往後讓了讓;但後面的人看不見,仍使勁往前擠,還有幾個年輕人嘴巴裡嚷嚷著罵開了:「幹麼呢?霸著車門卻不上去!」

  摔倒的時候士心什麼想法也沒有,他只想很快爬起來。但他已經爬不起來了,很多腳從他身上踩了過去。每踩一下他都會痛苦地哼一聲。他的哼聲太微弱了,後面喧騰的人群裡幾乎沒有一個人能聽見,前面幾個人為他圍起的保護牆根本保護不了他,人們尖叫著從他身上踩過去,湧進車廂裡。

  這個時候他忽然想起了小時候帶著妹妹上學的那個早晨,妹妹也是被搶著上車的人踩倒在人群裡,哭喊著掙扎著。

  他就在那個瞬間突然憤怒了,顧不得肚子的痛,揮動胳膊用力地掄向那些向自己身上踩來的腿腳……

  他傷痕累累地回到了家裡。肚子痛,身上也痛。

  很長時間以來他幾乎已經忘記了疼痛,這樣劇烈的疼痛不曾光顧他也有半年多了。手術結束之後病情一直都比較穩定,疼痛也明顯比以前減輕了許多,沒想到隨著天氣的漸漸變涼,肚子又開始折磨他了。

  也許是半年的舒服日子讓他變得脆弱了,這樣的疼痛現在對他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每天花三個小時坐車去城裡上班逐漸變得有點難以支撐,下班的時候擠在人群裡往車上湧的時候他都感到有點兒力不從心。今天終於跌倒在人群裡了。

  金花嚇蒙了,一個勁地問他怎麼了。士心什麼話也不說,默默地洗了個臉,端起金花做好的飯就吃。吃完飯,他突然跟金花說:「金花,你先帶著孩子回家去吧。過一陣子再回來。」

  6

  金花是個孩子,她沒有辦法真正明白她的士心哥哥,所以她就一直哭,哭到了後半夜,士心怎麼勸說都沒有用。士心看她哭得傷心欲絕,心裡一陣陣地難過,很多次都想說:「金花,你不用走,留下來吧。」但是他沒有說。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力量太有限了,他肯定照顧不好金花和乒乓。他甚至沒有力量照顧他們最起碼的生活了。就算他不會立刻倒下去,他也有很多很多事情需要去做,太多太多的人需要他照顧,他已經顧不上這麼多人了。他很想在自己沒有最後倒下之前把春雨的錢攢夠了,他也想在自己沒有倒下之前把家裡買房子的錢攢夠了,他還想在自己沒有倒下之前幫助阿靈的弟弟和遠在青藏山村的小丫念完書,他更想順順利利地供妹妹萍萍上完大學。那個時候,就算他永遠地倒下了,也不會有什麼遺憾了。所有的事情都需要依靠錢去完成,所有需要的錢都要他用有限的時間去賺取。現在,他的病情再一次加重了,他每完成一個工作都需要更多的時間和精力,照顧金花母子的生活耗費了他大量的時間精力和來之不易的錢,就算他再怎麼不願意不忍心,也必須讓金花離開自己回到家裡去。因為金花還有家裡人可以依靠,他卻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人。

  「我知道我這麼做很自私,我應該照顧你和乒乓的。可我……」金花也許明白一點他的內心,也許一點都不明白。他不強求什麼,只是希望在這個時候金花能夠學著長大,做一個懂事的妹妹。

  「我明白了。哥。你就是嫌棄我。」金花抹著眼淚坐在自己的床上。她聞見了透過布簾子傳過來的煙味兒。

  「放心,哥。我走。」金花說完,剛剛收住的眼淚又流了出來,落在懷裡的孩子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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