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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母親真的開朗了很多,這說明她感到知足,也對兒子感到放心。這多好啊!一種巨大的幸福立刻填滿了士心的胸膛。他幾乎有點哽咽了,說:「娘,我會踏踏實實工作。一定讓您和爹幸福地生活,讓萍萍也念完大學。」

  他從兩千塊錢裡面取出一半兒,交給母親,另一半兒裝進了自己的口袋。

  「娘,這錢您自己買點兒有營養的東西,不用攢著。過些日子,我就能寄錢回來了。」他把錢放進母親的手裡,用手緊緊握住了母親粗糙的手。

  從醫院出來,他直接去了百貨大樓,從裡面買了一台最便宜的洗衣機,花掉了五百多塊。母親的手再也不能泡在冰水裡洗衣服了,也不能一點一點從那台破舊的洗衣機裡面舀水了。

  他每次離開家裡之後總要承擔著無窮無盡的思念,還要擔心著母親的身體。就像家裡不過問他在外面的事情一樣,也沒有人會把家裡發生的事情告訴他。每次回家之後都能知道一些已經發生了的事情,讓他感到追悔莫及。所以,他決定給家裡裝一部電話。這樣,他可以隨時給家裡打電話,可以隨時知道母親的健康狀況。

  他跑去郵電局看了看,正趕上促銷,裝一部電話才要三百多塊錢,他就毫不猶豫地交了錢,選了一個號碼,把裝電話的事情定了下來。電話局說一個星期內上門安裝,沒想到第二天就去了。這一天家裡就多了一個從來沒有過的現代化工具,全家人喜氣洋洋,萍萍迫不及待地給一個同學打了個電話,用顫抖的聲音把電話號碼告訴了同學。

  母親知道了士心連著買洗衣機和裝電話的事情,不住地埋怨他不會過日子。士心就是笑著,什麼也不說。買洗衣機是心疼母親,裝電話更多地是為了自己。這一次離開家之後他真的可能回不來了,他想在想家的時候能給家裡打一個電話,聽聽母親的聲音,跟家裡每個人說說話,那樣他就算再怎麼苦,都不會覺得孤獨了。一個人在外面漂泊,他最害怕的就是那種透骨的孤獨。他的時間不多了,他希望就算在幾千里之外獨自等待死亡,也能感覺到一點家的溫暖。

  「娘,您寫個信得費半天工夫,還盡寫錯別字。這不好了麼?以後不用寫得那麼辛苦了,我也不用看得那麼費力了。」他說。

  母親就笑了,一巴掌拍在病床邊的兒子頭上:「笑話我?老娘沒念過什麼書,你瞧不起是不?你念書還不是老娘辛辛苦苦供的啊?」

  士心幸福地享受了母親的一巴掌,嘻嘻笑著說:「知道。我什麼都知道。我娘最了不起。比孟母還偉大呢!」

  母親眨巴一下眼睛,想了想,問:「孟母?哪條街道上的?我怎麼沒聽說過啊?」

  士心一下子不知道怎麼回答,怔了怔,說:「哦,她是一個很可愛的老太太,你比她還可愛。」

  7

  還剩下一百多塊錢,士心連買一張返回的車票都不夠了,這讓他有點兒犯難了。光顧著興高采烈地安排家裡的事情了,錢不知不覺地就花光了。他想跟母親要一百塊錢添進去買張硬座兒票,但是錢已經給了母親就不要再要回來了,愁了好半天也沒想出什麼辦法來。

  乾脆等了兩天,母親出院了。他把母親接出來,千叮嚀萬囑咐地讓母親一定好好休息,別急著出去上班。母親笑呵呵地答應了。看著母親恢復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健康和開朗的狀態,士心心裡感到無限幸福和感動。其實母親的要求真的很簡單,只要有一份不必天天為了吃穿發愁的日子,她就很知足了。士心為母親眼前的狀態而高興,但很快就想到了自己的將來,心情頓時暗淡下來。他知道,有一天自己永遠地離開之後,母親可能再也沒有辦法開心起來了。

  這天早晨他醒來的時候,床頭放著一張火車票。

  他起來洗臉,母親一邊抹桌子一邊說:「我看了你的錢包,只剩下一百多塊錢了。我給你買了票,知道你著急走!去吧,踏踏實實工作,別再吊兒郎當的了。」

  「哎!」士心答應著,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受。母親對那件事情的看法永遠也不會有什麼改變了。

  第十四章

  1

  這天上午,士心安排好了家裡的事情,準備出門去車站的時候,姥姥忽然來了。老太太走了一段路,顯然很累了,手裡拎著一個塑膠袋子,氣喘吁吁地進了門,笑眯眯地望著自己的外孫。

  「快有三年了吧?你都沒進過我家的門。這回來了也不去看看我。得,還得我老太太大老遠地來送你。」

  士心心裡忽然覺得很歉然。是的,已經三年多了,從第一次離開家到北京上學至今,他一次也沒有去過姥姥家裡。姥姥家住的並不是很遠,母親常常去陪伴姥姥,但士心一次也不願意去。因為他回家的時候本就不多,三年之中一共回過三次家。失學之後的那一段時間母親跟他關係糟糕到了極點,那多少也和姥姥有點兒關聯:當初錢強打電話給士心的三姨,歪曲了他離開學校的事情之後,姥姥認定自己的外孫在北京沒有好好念書,於是一遍一遍在自己的大女兒面前數落外孫,時間久了,就加劇了母親對士心失學的埋怨和不滿。士心知道這些,所以他心裡一直對姥姥有一點怨恨,這次來了也沒有去看望姥姥。

  他趕緊讓姥姥坐下來,給姥姥倒了一杯茶。姥姥氣定神閑地坐好,一副老態龍鍾的樣子。笑眯眯地看著士心,把手裡的塑膠袋子遞給他。

  「姥姥,不會是粽子吧?」士心笑著問。

  姥姥狡猾地笑了,點點頭。不知道是肯定的回答還是否定的意思。

  在他很小的時候姥姥一家在省城,並不和他們在一起生活,所以姥姥對他而言更多的是一個概念,幾乎沒見過幾次。到了十歲的時候士心跟著母親回到城裡才真正看見姥姥。她是一個很幹練的城裡婦女。

  頭一回帶他上街的時候姥姥給他買了一串兒冰糖葫蘆。那是士心從未見過的新鮮東西,一直拿在手裡捨不得咬一口,但是卻不小心掉在地上沾了很多土。母親打了他一巴掌,擦乾淨糖葫蘆上面的土叫他吃下去。姥姥卻一把奪過糖葫蘆丟進了垃圾箱,也沒有再給士心買第二根。他當時很想把那根從來都沒有吃過的糖葫蘆拿回來,但姥姥很堅決地拽著他的手走了。那個時候他就知道,姥姥是一個權威,絕對不容違拗。

  在士心的印象裡,自己永遠都不可能接近姥姥,姥姥也永遠都不可能走進他的生活。所以儘管離得不遠,他卻很少去姥姥家裡,始終和姥姥保持著一種距離。他不知道是不是這種感覺最終造成了和姥姥之間多年的裂隙,但他固執地覺得姥姥跟他一點兒也不親。

  有一次姥姥讓他去買一斤一毛多錢的醋,回到家裡之後姥姥看看那瓶醋,斷定那是七分錢一斤的醋。士心沒有解釋,因為姥姥不容他解釋就拿著那瓶醋去小店對質了。那一次他背上永遠的黑鍋,因為小店的人說他買的就是七分錢一斤的醋。姥姥在他身上摸了半天也沒有找到那幾分錢。士心很委屈,想哭給他們看,但他沒有哭。那個時候他覺得城裡人都不可靠,也對姥姥產生了極大的不滿。她寧可相信一個毫不相干的外人,也沒有相信自己的外孫。

  有一年端午節前後,學校組織去春遊,但士心並沒有什麼好興致。因為在那個年齡,春遊更多的是為了能夠帶上很多好吃的東西出去享受,或者說是向同學炫耀。但他什麼東西都不能有,只能兩手空空地去,說不定還要遭到同學的取笑,所以最好的辦法還是不去參加春遊。他一直都沒有跟母親說這件事情,春遊的頭一天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放學回家,幫母親做了一些家務,然後自己悶在屋裡看連環畫。那個時候姥姥來了,手裡拿著一隻飯盒。

  姥姥從鄰居的孩子那裡知道士心要去春遊,特地來給他送吃的東西。他一點感激的意思也沒有。姥姥送來的飯盒裡面是兩個粽子。他不喜歡吃糯米,姥姥帶來的粽子對他而言沒有任何意義。他說不想去春遊,姥姥的權威馬上顯現出來,給了士心兩毛錢,把那個飯盒放在外孫面前,說:「去!」士心就不敢吱聲了。

  士心沒有吃到那兩枚粽子——兩個身體強壯的男孩子從他的飯盒裡搶走了粽子,還用一個蔑視的眼神否定了他的人格。那個時候他心裡真的痛恨姥姥,她一定知道外孫不喜歡吃粽子,偏偏買了粽子;如果不是可惡的粽子,他就不用來春遊,也就不會受到欺負。

  生活就是這樣,很多不明白的事情一定要等到過去之後很久才能明白,而且等到明白的時候往往都很後悔。

  現在,士心就很後悔。也就是在即將離開,而且以後可能再也見不到這個惟一健在的老一輩親人的時候,他忽然覺得自己真的做錯了。那個時候自己太孩子氣了!

  「對不起,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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