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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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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多時間,四百多個日日夜夜,憑自己現在的狀況,能不能掙足夠的錢來保證兩個還在上學的妹妹的學業,他一點把握都沒有,更別說能有多餘的錢來改善家裡的生活。他不能去想這個問題,因為一想起這個問題他就會感覺到一絲絕望。不管怎麼樣,他要很努力地去掙錢,用可以利用的每一分鐘去掙錢。對於現在的家庭來說,再沒有什麼比錢更重要的東西。如果是在以前,他也許會因為自己腦子裡只有錢的概念而覺得悲哀,現在,他不需要考慮自己的身體了,也不需要考慮自己的未來了,他僅僅惦記著一件事情:掙錢。自己已經沒有健康,即將失去生命,也就註定沒有了未來。他慶倖的是自己還殘存著一點決心和勇氣,他要趁著這點決心和勇氣還沒有消耗殆盡趕緊掙錢。 3 「說來就來,也不打個招呼啊?我好接你去!」馬一對士心的突然出現感到高興,也有點埋怨。 「沒地方可去,先在你這裡擠兩天。我……我身上沒錢了,找不到住的地方。就是怕你宿舍裡的人不樂意。」 「看誰敢!」馬一豎起眉毛,「學校做下這樣的噁心事兒,誰人不知道啊?放心吧,沒人攆你走。不過,我也快畢業了,沒多少時候了。」 士心笑笑,什麼也沒有說。馬一幫他把行李拿到了宿舍,晚上他就跟馬一擠在了一張床上。宿舍裡的人多少都對張士心的遭遇知道一些眉目,睡覺之前你一言我一語地問了半天,士心本不想說,但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就一一做了回答。大家都感到憤憤不平,都建議士心把自己的遭遇寫出來,交給報社或者電視臺。士心笑笑,不置可否。除了掙錢,他現在什麼也不想;事實上不管想什麼都已經僅僅只能是想想而已。 馬一睡覺前沒有洗腳,被窩裡充滿著他的腳散發出來的濃烈的味道,士心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直到後半夜天快亮的時候才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等他醒來的時候馬一已經跟大家圍坐在桌子邊上打撲克了。大四的畢業生基本上沒有什麼事情做,考研的已經知道了結果,找工作的也已經各就各位,單等學校派遣,所以每天除了打牌之外最多的就是睡覺。也有幾個人抓緊最後的時間跟戀人如膠似漆,難捨難分。一起度過了最後的一段時光之後,大家就勞燕分飛了,這就像瓜熟蒂落一樣,是大學戀情的必然結局和最終歸宿。 吃了一點早飯,士心就趕緊去找自己的同學。他本想在頭一天就去自己曾經住過的宿舍看看鄧月明和海濤,但是走到三樓的時候他又沒去宿舍,直接去找了馬一。在他心裡,多多少少有一點自卑,害怕看見曾經在一起生活了兩年多的同學。但現在他必須去找他們,因為他想知道阿靈的情況。自從上次寫信之後他就一直都沒有得到任何關於阿靈的消息。 見到他,鄧月明和海濤都很高興,噓寒問暖地說了半天閒話,鄧月明就開始嘮叨宿舍裡就剩下兩個人,總覺得冷清,他都不願意回宿舍睡覺。士心半開玩笑地說那樣才美得很,一個人可以睡兩三個床。鄧月明就說:「才不敢!這宿舍邪氣得很。下學期我租房子就搬出去住,免得倒楣!」說完之後他才意識到剛才的話可能會觸動士心的痛處,就尷尬地沖士心笑了笑,接著說:「其實也不光咱宿舍這樣,學校這兩年死了好幾個人,也不知怎麼了。王學文好端端地死了,阿靈也死了……」 幾乎是他說這句話的同時,士心驚叫了一聲,問:「阿靈死了?」他覺得後背裡一陣涼意噌地升騰起來,幾乎不敢相信剛才自己聽見的話。 「死了。一個多月之前她家裡就來電報了。肝硬化,晚期肝癌。」 士心僅僅只有二十二歲,這個時候還不是頻頻遇到生離死別的年紀,但是在這兩年裡他目睹了好幾個朋友的離開。如果說楊得意和王學文的死多少和他還有那麼一點距離,還不至於讓他傷心欲絕,阿靈的病故對他來說則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在這個城市裡,阿靈是最瞭解他的人,是給他最多溫暖的人,也是他最關心和最想幫助的人。自己貧病交困,但一直沒有放棄想要幫助阿靈治病的信念。但是,阿靈終究走了,早早地離開了人世,也許帶著無窮無盡的遺憾和留戀,也許是擺脫了病痛的煎熬折磨。 這一晚,士心沒有回宿舍。他獨自走在新街口的大街上。街燈輝煌,灑下一片溫暖的桔黃色光暈,照耀著路燈下面的每一個人,就像每個人頭上都戴著幸福的花環。他也戴著幸福的花環;但他感覺到一種撕心裂肺的痛。夜色靄靄,一切都仿佛在昨天,一切就在眼前。第一次在醫院裡看到阿靈,兩個人一起去踏雪的時候,阿靈調皮地捉弄他;很多次兩個人一起到街上,買兩塊驢打滾,粉黃的澱粉沾滿了兩人的嘴巴和臉蛋。他怎麼也不能相信那個調皮的女孩子阿靈已經永遠地離開了他,離開了這個充滿苦難的世界。如果不是病,如果不是那份貧窮,她的生命將如同豆蔻一樣綻放在這個世界裡,會用美麗的顏色和光華感動和溫暖生活。 士心感到深深的自責。 阿靈手裡拿著一個饅頭獨自走在夕陽下的校園裡的情形一直縈繞在他腦子裡。他想拼命地忘記,但是他做不到。這份友情曾經帶給他很多溫暖和勇氣,這個時候卻帶給他刻骨的疼痛。 如果可以選擇,他寧願早早死去的是他自己。 生活不願相信眼淚,眼淚不能改變生活。張士心沒有流淚。他在這個夜晚獨自走在街頭,漫無目的地走,心底裡眼前頭都是阿靈和關於阿靈的點點滴滴。他要用這個夜晚來懷念死去的朋友,他也只有這麼一個夜晚可以無拘無束地沉浸在無限悲痛中緬懷朋友,明天他必須開始新的生活。 路燈下,他的身影拖得很長很長,他默默地走著,直到深夜。 4 塑膠管貼著士心的胳膊,暗紅色的血液從管子裡緩緩流過。透過塑膠管,他能感覺到自己血液的溫熱。 兩年前,死去的楊得意口袋裡發現了一張賣血的票據。那個時候他特別恨楊得意。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自己就算再怎麼艱難也不應該隨隨便便糟蹋。兩年之後,當他再度抱病返回北京,沒過多少天就走進了血站。 那裡有很多人在排隊。 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來,那些人衣衫破舊,根本不是懷著一腔熱忱和愛心來義務獻血的。在這個城市裡,到處都是懷著夢想和為了生活而漂泊的人,從職業經理人到販夫走卒行行都有。有人風光就有人落魄,如果沒有文化沒有朋友也沒有本事去偷去搶,吃飽肚子比什麼都重要。所以很多人爭先恐後地走進了血站。 抽完了血,士心疲倦地來到視窗,裡面丟出了兩袋奶粉和六十八塊錢,叫他在一張單據上簽了字,一切宣告結束。他不知道這六十八塊錢能對自己的生活發生多大的效用,但是除了這樣,他不知道能怎樣面對已經身無分文的日子,他必須活著,至少在沒有做完他要做的事情之前還必須活著。 在馬一的宿舍裡睡了一個月,馬一就要畢業離開學校了,他必須很快找到住的地方。 這些天裡,他常常有一種衝動,想去找一趟錢強,他想親耳聽聽他能為自己所做的事情做出怎樣的解釋和說明。但他沒有去。甚至除了馬一和原來宿舍的兩個人,他誰也沒找。如果不是暫時沒有地方去,他不願意走進這個學校的大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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