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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他騎車到了安定門的過街天橋上,那裡人不是很多,附近有一個地鐵出口,從裡面出來的大多是乘坐地鐵上下班的人,而不用騎車穿梭在熙熙攘攘的街頭,家境都略好一些,願意給孩子請家庭教師的人比較多,同時還有很多在公司裡上班的人也大多坐地鐵上下班,說不定能找到一個比較理想的工作。

  他身上仍然穿著那套中山裝,這一身灰突突的衣服在這個季節裡穿在身上很溫暖。士心手裡拿著一本書,站在街頭整整等待了一個下午,路過的人用好奇的目光看著這個被風吹得灰頭土臉的黝黑的小夥子,匆匆走過去,根本沒有人上來詢問。整整一個下午過去,他腹中空空,仍然沒有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橋上有很多小販在高聲叫賣著襪子、電動剃鬚刀、假冒勞力士手錶、盜版光碟和小貓小兔之類五花八門的商品。他明明看見有個商販在兜售剛剛孵化出來的鵪鶉,硬說是永遠長不大的松鼠雞,很多人好奇地觀望,然後掏出兩塊錢買一隻不出一天一定會死掉的小鵪鶉回去。

  到了下班的時候,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多了。自行車道上的車輛像洪流一樣湧過,街頭人群熙熙攘攘,但是沒有一個人是屬於士心的客戶。他饑腸轆轆,但現在還不能回學校,他希望在這些下班回家的匆忙的身影裡,會有一個人來光顧他。這個時候他正背負著幾百元的外債,當初來北京上學的時候王老師借給他的五百塊錢也沒還上,這個時候太需要一份工作了。

  橋下是護城河,剛剛解凍的河面上漂蕩著過去一個冬天裡人們丟棄在上面的各種垃圾,花花綠綠的如同家鄉山坡上的野花。河邊路旁是一爿小店,整個下午店裡很多人都在吃刀削麵。刀削麵的香味一陣一陣飄過來誘惑著士心,他除了舔舔嘴巴,把口水一次又一次地吞進肚子裡。他覺得自己很沒出息,居然抵受不住一碗刀削麵的誘惑,現在這個時候那樣的美味不是他的。他的身體有些發軟,這些天來身體明顯地虛弱了,剛剛進學校的時候他有六十公斤,這學期體檢的時候他的體重僅僅只有五十二公斤,這是一個巨大的落差,至少說明他的身體狀況在不斷的惡化當中。他不應該挨餓,但這時候身上沒有什麼錢,除了幾張菜票之外,沒有幾毛錢。他正患著很嚴重的胃腸疾病,饑一頓飽一頓的生活只能讓他的健康不斷惡化。他覺得應該用口袋裡的幾毛錢去買一碗刀削麵吃,但是努力地勸說自己幾次之後他還是鬆開了口袋裡已經被自己捏得皺巴巴滲透了汗水的幾毛錢。

  「回到學校裡,三毛錢就可以解決肚皮了。」他心裡對自己說,臉上露出了一個不易察覺的微笑。他在恥笑自己剛剛垂涎欲滴的那種懦弱。

  焦灼地等待了一整個下午,下班的人流漸漸稀疏起來,整個城市這一天的忙碌就要結束的時候張士心終於絕望了,看來他只好明天再來。他將紙牌子收起,準備放在自行車上回學校去。這時候忽然聽見人群喧騰起來,在他身邊大聲吆喝的小販們頓時亂了陣腳,如鳥獸散。士心還沒明白怎麼回事,一個大蓋帽走過來一把奪走他手裡的牌子,丟在地上,一腳就踩了上去,在白色的紙牌子上印出一個清晰的黑腳印。同時,一張長著紅疙瘩的臉貼近了他的臉:「罰款!」

  他知道這些人是城管。在家鄉擺攤的那些年裡,他見得最多的就是城管在街頭追逐小販,沒收小販的東西,常常將那些為了糊口在街頭擺攤設點的人追得四處奔逃,商品散落一地。但這是在北京,就在他不知所措根本沒有做出任何反應的時候,毫無防備地做了城管的俘虜。

  他口袋裡只有幾毛錢,他把手放進口袋裡緊緊攥住那幾毛錢,鈔票已經被他捏的透濕了。他站在街頭任憑那個大蓋帽在耳邊教訓,一聲不吭。那個紅鼻子城管的嘴巴裡跳出來的唾沫星子密密麻麻濺滿了他的臉龐。他咬著牙默默地承受著,如果那個時候他口袋裡有足夠的錢,他一定會拿出來使勁丟在那張巨大的臉上,然後抬著頭離開。但是他沒有錢,所以只能靜靜地站在那裡,任憑他的唾沫星子點點滴滴散落在他充滿汗水的黝黑的臉上。

  身邊圍滿了看熱鬧的人。他們需要的是熱鬧,其他事情與他們無關。看的人多了,那個大蓋帽就來勁了,開始耍弄張士心,惹得人們一陣一陣哄堂大笑。張士心的淚水在眼睛裡打轉轉,但是他咬著牙沒有哭,強忍著淚水憤憤地瞪著那個得意忘形的城管。他知道,如果這個時候他不能忍住,淚水便會肆無忌彈地噴出來,那樣他就喪失了所有的尊嚴,那些圍觀的人也就得到了全部的樂趣。

  一個過路的大媽瞧見了,穿過人群走到士心身邊,溫聲說:「孩子,就給他交了罰款吧。看你是個學生,交了罰款趕緊回學校去,省得在這裡叫那些無聊的人瞧了熱鬧。」大媽的話讓圍觀的人感到無趣,很多人訕訕地離開了。但是張士心沒有動,他的口袋裡只有幾毛錢,就算他拿出這幾毛錢也不可能讓這個紅鼻子馬上滿意地離去。

  僵持了大約半個小時,士心疲倦極了,這個時候肚子開始疼得厲害起來,他知道一陣劇烈的疼痛即將到來。他翻開了所有的口袋,把僅有的五毛錢交給了那個城管。紅鼻子顯然非常掃興,將五毛錢接了,放到眼前看了看,隨手丟到士心臉上。五毛錢順著士心的臉飄飄蕩蕩地落到了地上,那個人用食指戳著士心的腦門,說道:「記住了,明兒要是瞧見你,還整你。你信不信?」說著話一腳踢翻了那輛破舊的自行車。

  城管走了,看熱鬧的人也散開了,只有那個聲音一直在士心心頭回蕩。他僅僅是想在街頭找到一份兼職工作來支撐一個窮孩子的學業。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否有錯,即便有錯,他也用自己全部的尊嚴作了償還。在那個初春的傍晚,他感受到了一種徹骨的涼。

  他默默地撿起被踩在地上的白紙牌子,用手擦掉上面那個清晰的腳印,把地上的五毛錢撿起來放進中山裝的口袋裡,推著車低頭走下橋頭。他必須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前趕到學校,還可以來得及在食堂買一份兩毛錢的豆芽和兩個饅頭,錯過了時間,就只有餓肚子,他沒有錢買別的東西,他只有學校發給他的每月幾十塊錢的菜票。

  走下橋的時候他無意間看了一眼那間賣刀削麵的小店,裡面有很多人在吃刀削麵。有幾個男人光著膀子,端著大碗靠在橋邊的欄杆上稀裡嘩啦地吃著麵條,頭頂上面熱汗淋漓。他也熱汗淋漓,那是剛才的一番羞辱之後流出來的,也是餓出來的。

  他歪著頭看了一眼已經掛起電燈的小店,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嘴巴已經很乾澀了,嗓子裡還泛著一陣一陣的苦澀。他疲倦地跳上車,準備騎車返回學校。這時候聽見有人叫他:「小夥子,別走。」同時,一雙肉嘟嘟的大手端著一大碗刀削麵向他遞過來。

  他驚愕地看著那個人,一個五十歲上下胖乎乎的男人,脖子裡搭著一塊白毛巾笑眯眯地看著他。他是小店的老闆。

  士心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他還是不敢相信,就喏喏地往後閃:「不,不……」

  那漢子看著士心,把手往前伸來:「吃吧。學生。我都瞧見啦!整個下午都在這橋頭上,餓壞了吧?我兒子也在外地念大學哩,出門在外的哪一個容易啊?」

  那是一碗削得非常好的麵條,細細長長的麵條很有韌性,上面澆著濃濃的鹵汁兒,撒了一些碎香菜,散發出香氣。一雙手端著很平常的一碗麵條,很誠懇地送到了士心的面前。那個瞬間,士心之前一直強忍著的眼淚差一點就落下來。他看了看那漢子,把碗接過來放到桌子上,走到裝著還沒有洗的碗的大盆子前面,蹲下來開始洗那些碗。

  那人並沒有阻攔士心,繼續忙著招呼他的生意。士心默默地蹲在那裡洗碗。小店的生意很好,一會兒就有很多碗送過來,他一直忙了一個多小時,吃飯的人才漸漸少了,他的腸子似乎已經糾結在一起了,一陣一陣鑽心的疼痛讓他的身體禁不住顫抖。最後一抹夕陽已經埋進了深山,橋頭的路燈灑下一片昏黃的光輝,把夜晚的街道照得很溫暖。

  一個客人也沒有了,士心洗完了碗,抬起疲倦的身子,走過去端起那碗麵條,發現還是熱的。他知道一定是那個人在他不注意的時候剛剛削了一碗新鮮的麵條,上面澆著濃濃的湯汁,還放了幾塊肉。他笑眯眯地看著士心,說:「吃吧!」

  那個瞬間,士心仿佛看見了父親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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