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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西藥片

  一個外表很雅痞的男人內裡也可能很街頭,就像裹著糖衣的苦的西藥片,就像她的老闆袁景瑞。——董知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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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知微童年的記憶是從彌漫著濃郁中藥味的廠房邊的小街開始的。她的父母都是同一家製藥廠的員工,在那個時代,一份安穩的工作就是一個人乃至一個家庭生活的所有基礎,有工作才是被社會承認的,才有組成家庭的機會,才能生兒育女,知微的父母按部就班地完成了這一切,日子過得簡單而順理成章。

  房子是藥廠分配的,灰撲撲的老公房,就蓋在藥廠邊上,小小的一間,剛住進去的時候連煤氣管道都沒有,大冬天整棟樓的人都將煤球爐子擱在門外生火,刺鼻的燃燒味道夾雜著炒菜的香味,一到六層全是白霧騰騰的。

  屋子裡也是逼仄到極點,四十平方不到的一室戶,夏天知微端一張小椅子坐在過道裡剝毛豆擇青菜,時不時都要小心那個搪瓷小盆被忙碌的大人踩到。

  知微的媽媽眼睛不好,將近一千度的近視,許多事情做起來都不利索,幸好丈夫是個體貼人,事事都搶著做,女兒也貼心,被家人照顧總是開心的,是以她每次接過剝好的毛豆都要親一下女兒的臉,說一聲,「囡囡乖」。

  至於知微的爸爸,每天回家的動靜都很大,門一推開就大步往裡走,如果是大熱天,看到女兒就會樂呵呵地彎下腰來,捏著女兒的臉說一聲,「快來喝爸爸帶回來的鹽汽水。」

  爸爸在車間工作,鹽汽水是高溫天才有的福利,他自己總是不喝的,用很小的保溫瓶裝回來,倒出來的時候還是冰涼的,混著白雪冰磚一起吃——知微對夏天最美好的回憶。

  到了上學的年紀,知微每天都背著書包沿著廠區邊的小街走到離家只有數百米之遙的小學去上學。

  小街轉角的地方是高聳圍牆,上面蓋著頂,裡面是製藥車間,永遠有白色的霧氣蒸騰,無論早晚都有黯淡的黃色燈光透出來。高牆因為常年浸潤在蒸氣裡,水泥牆面上滿是青苔,地面總是濕漉漉的,空氣裡充滿了濃郁的中成藥的味道。

  知微剛讀書的時候,有調皮的男生嚇唬她,說那裡面是工廠放死屍的地方。知微對此深信不疑,那時她覺得身邊所有人的一生都是在這廠子裡完成的,因此嚇得每次走過這裡都連跑帶跳,從不敢多停留。一直到爸爸帶她走進去看過,那裡面不過是一堆堆的機械物之後才稍好一些。

  那些時候,知微還以為,這一切是永遠都不會變的。

  知微一直都想不起,那些仿佛永不會消失的白色蒸氣是在哪一天嘎然而止的,帶著青苔的高牆變得乾涸,然後真正可怕的事情來了,製藥廠關閉,她的父母在一夕之間,雙雙下了崗。

  之後的那段日子,無論暮色多麼濃重,家裡的燈都常忘記被打開,一直到濃重的黑暗蓋過一切。

  父親四處奔波尋找工作的機會,時常不在家,文弱的母親在午夜小聲啜泣,又怕女兒聽到,一直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臉。

  知微那時已經十四五了,自以為明白一切又什麼都無能為力的年齡,知道父母不想她看到他們的這一段,就想假裝看不到,可痛苦全是真的,因為不知道將來會怎樣。

  但知微日日都在漆黑的夜裡聽到父母低而堅決的交談,沙啞的聲音好像在發誓。

  「不能耽誤孩子。」

  「對,說什麼都不能。」

  他們都以為她是睡著的,但她從來都不能,知微在黑暗中問自己能夠為這個家做什麼?但答案全是絕望的,她還是個孩子,她甚至還沒有長到可以拿身份證的年紀。

  之後知微的父母便開始忙碌起來,爸爸找了一份為倉庫守夜的工作,總是在清晨踏著殘餘的月光進門,至於媽媽,每日在家裡做許多小小的毛織品,鉤針繁複,她的眼睛又不好,往往在燈下湊得很近,有時知微夜間做著功課時突然一抬頭,覺得她的頭髮都像是蒙著一層光。

  知微就走過去抓著她的手說,「媽媽你不要做了。」

  母親拍開女兒的手,「消遣罷了,在家也無聊。」

  其實知微的母親做這些東西並不是為了消遣,全是用來賣錢以補貼家裡的收入的,又怕女兒知道,總是等知微上學之後才出門坐車出去賣,不敢待在離家很近的地方,每次都要輾轉許久。

  做得這樣辛苦,媽媽原本就高度近視的眼睛很快就出了問題,一開始是兩眼刺痛,常常流淚,後來就變得眼球渾濁,知微那時讀初三,每天走出學校的時間都已經將近七點,爸爸又整晚不在家,等到媽媽的眼睛開始出現黑斑,眼底出血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了。

  醫生宣佈的結果是視網膜脫落,父親立在醫院的走廊裡呆若木雞,反復地喃喃,「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知微的父母像許多沒什麼醫學常識的普通人一樣,從未想到過高度近視是會惡化到失明的地步的,母親被瞞了一段時間,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還摸索著抓著丈夫的手哀求。

  「我們不要看了,快點回家去呀,我多點點眼藥水,在家裡養一養就好了,囡囡就要升高中了,不要浪費住院的錢。」

  因為看不見,她都不知道女兒就立在一邊聽著她反反復複同樣的話。

  知微聽得百刃穿心,又不敢哭出聲音來,低頭只看到自己的眼淚已經無聲無息地濡濕了病床的床單,怕媽媽摸到,只好用手蓋住,一直蓋著,多久那水漬也不幹,以至於她多年以後回憶起那天,都能感覺到手掌下的陰濕。

  昂貴的醫藥費耗盡了這個小家庭最後的一點積蓄,失明的母親也需要照顧,知微最後放棄了升入高中的機會,選擇了一所離家最近的商業專科高職。

  知微成績很好,學校減免了她的學雜費,她順利地讀完了三年高職,畢業之後立刻開始工作,之後便是賺錢讀書,讀書賺錢,就這樣靠著自己,也拿到了夜大的學士學位證書。有次過年親戚吃飯,正巧姑姑的女兒從國外自費留學回來,說起讀書找工作,姑父就多了一句嘴,說一樣是大學生,向知微這樣的夜大文憑,跟全日制的比就差遠了。

  姑父話音剛落,一向溫和的爸爸當場就紅了臉,差點與他在飯桌上吵起來。

  等車的時候,媽媽在街邊上抓著知微的手很久都沒放開,知微知道她在想些什麼,立刻溫言安慰。

  「一樣的,我現在的工作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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