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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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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的醫院走廊裡,田淼也變得疲憊,她面向窗外,只給桑離一個背影,緩緩說:「桑離,你回去看看他吧,再怎麼說,他也是你父親。」 桑離全身無力地靠在牆上,眼神有些發直,一言不發。 田淼轉過身看著她,聲音哀涼:「長久以來,我一直比你聽話,比你乖,比你成績好。我這樣做是因為我雖然不喜歡桑叔叔,卻希望他對我比對你好,希望拿走所有本來就不該屬於你的東西。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我做到了,他的確對我很和藹,哪怕不會對你笑,也會對我笑,也會拿我的成績向別人炫耀。可是你不知道,在你出事以後,他常常會從噩夢裡驚醒,把我媽也吵醒後,桑叔叔就問她,說小離有沒有消息,不知道她好不好,身上有錢嗎……到那時候我才知道,他再不愛你,也是把你當女兒的。」 她苦笑:「桑離,其實到今天我也不明白,為什麼你做了這麼多無情無義的事,他們還都喜歡你,都矢志不渝地愛著你。桑叔叔是這樣,向寧是這樣,連沈捷也是這樣。」 田淼輕輕歎息:「我一直都恨你,恨你不珍惜自己的幸福,恨你泯滅天良,可是今天我才突然意識到,桑叔叔不在了,我們就再也沒有任何關係了。對於一個陌生人來說,別人的終究是別人的,和我有什麼關係?生命那麼短暫,我總不能一直在追求那些雖然不該屬於你,但無論如何也不會屬於我的東西。」 她往前走一步,伸手遞給桑離一個白色信封:「這裡面是回去的機票,沈捷這裡我會幫你守著,如果有任何變化,我會隨時通知你。」 桑離愣愣地接過來,眼裡漸漸浮起淚水。 可是,不可以落下來。 還是上次乘坐過的那次航班,茫茫夜色中,舷窗外什麼都看不見。 機艙裡零星地開了夜燈,桑離靠在座位裡,拿出MP3,戴上耳機聽歌。 是一個小女孩稚聲稚氣地唱:「我是一個粉刷匠,粉刷本領強,我要把那小房子,刷得很漂亮,刷了屋頂又刷牆,刷子飛舞忙,哎喲我的小鼻子,變呀變了樣……」 突然不唱了,頓住幾秒鐘,小女孩大喊:「爸爸,唱完了!」 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再唱個別的。」 「唱什麼呀?」小女孩一本正經地問。 「會唱什麼就唱什麼。」男人的語調慢吞吞的。 「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裡花朵真鮮豔,和暖的陽光照耀著我們,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娃哈哈娃哈哈,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 小女孩在最後一個音節上大喝一聲,突然停下說:「爸爸,唱完啦。」 男人還是慢吞吞,也似乎隱藏著不耐煩:「錄音呢,別那麼多廢話,想想你還會唱什麼,等拿去給你媽聽。」 「哦,」小女孩乖乖地答應一聲,又開始唱,「從地到天從天到地,萬事萬物多麼生機,多麼生機啦啦啦啦啦,多麼生機啦啦啦啦啦,誰能揭開這些奧秘,誰就變得聰明無比。從天到地從地到天,天上地下多麼壯觀,多麼壯觀啦啦啦啦啦,多麼壯觀啦啦啦啦啦,誰能學會用手用腦,共同建造幸福樂園……」 是當時的少兒節目《天地之間》的主題歌,那時候的孩子很多都會唱,不過對那年只有四歲的小女孩來說,這首歌的確有些難了。 可是,小女孩的天賦那麼好,她毫不為難也壓根不跑調地唱完這首歌,唱得鬥志昂揚,唱得生氣勃勃。 唱完了,她自動自發地繼續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裡,我問燕子你為啥來,燕子說這裡的春天最美麗。小燕子,告訴你,今年這裡更美麗,我們蓋起了大工廠,裝上了新機器,歡迎你長期住在這裡…… 「小螺號滴滴滴吹,海鷗聽了展翅飛,小螺號滴滴滴吹,浪花聽了笑微微,小螺號滴滴滴吹,聲聲喚船歸羅,小螺號滴滴滴吹,阿爸聽了快快回羅,茫茫的海灘,藍藍的海水,吹起了螺號,心裡美也…… 「小兔子乖乖,把門開開,快點開開,我要進來。不開不開我不開,媽媽不回來,誰來也不開。小兔子乖乖,把門開開,快點開開,我要進來。就開就開我就開,媽媽回來了,我就把門開……」 直到「哢」的一聲,歌聲被打斷,「滋滋啦啦」的聲音再度傳來。 桑離閉上眼,微微把頭往裡面偏一偏,便擋住了身邊人的視線。 淚水,終於一滴滴掉下來。 這段錄音裡,是四歲的桑離,和那年二十九歲的桑悅誠。 用現在的眼光去看,那時便已為人父的桑悅誠是多麼的年輕。 她記不住他那時候的樣子了,能留下的,只有後來偶然找到的一盤錄音帶。她拿去翻刻成CD,再後來又轉存成MP3格式的檔。在那些寂寞得近乎空洞的日子裡,她把這段音訊存進MP3播放機,翻來覆去地聽。 後來認識了馬煜,他還一度好奇地問她:「總見你戴著耳機聽歌,你在聽什麼?」 她遞一個耳塞給他,他聽了,目瞪口呆:「我還以為你在聽歌劇。」 她笑了,她說:「我在傾聽我的童年。」 童年……這是個多麼美好的詞,雖然桑悅誠並不見得多麼愛她,可至少在那時,他還是她的爸爸,她是他的女兒,除了已經去天國的媽媽,沒有人知道那些不堪的秘密。 那時,她還不懂得這世間的許多事,成人的世界距她那麼遠,她是天真的孩子,可以肆無忌憚地歌唱,而擁有歌聲的孩子沒有憂愁…… A-3 飛機降落,桑離從機場坐上計程車。還是三十幾公里的路,還是中心醫院的目的地,不同的是,上次去的是病房,這次,是太平間。 常青已經守在太平間外,穿一件黑色連衣裙,神情憔悴。 然而,看見桑離的刹那,她的眼裡還是閃爍出稍縱即逝的光芒,她幾乎有些迫不及待地攥緊桑離的手,眼淚一下子湧出來。 桑離的鼻子也開始發酸。 然而她忍住了,只是扶一下常青的胳膊:「常姨,我想……看看他。」 常青忍住眼淚,點點頭,帶桑離進了太平間。值班的是個中年男人,或許是見多了生老病死,他沒有表情地拉開一個抽屜,再拉開袋子上的拉鍊。 淡淡的霧氣裡,桑悅誠好像睡著了。 桑離愣愣地看著桑悅誠的臉,他瘦多了,再不是那時候威風八面的樣子,也壓根不像是那個能一笤帚就把她揍出家門的人。現在的他,很安靜,很安靜。 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常青把桑離拉出了太平間,坐在醫院的小花園裡,桑離還是沉默著不說話。 她很努力想要記住桑悅誠的樣子:在生命的最後一程,他的樣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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