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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然而,故事還是面臨轉折。

  大四那年的春天,他們戀愛整三年的頭上,馬煜考取德國政府獎學金,得到了赴德公費留學的寶貴機會。艾甯甯順利通過一所高校英語教學部的面試,將留在那個城市,成為一名大學英語教師。他們的軌跡到這裡就開始畫出分別的弧線,可是艾甯寧沒有哭——馬煜到現在都記得,分別的前一天,艾甯寧笑得多麼燦爛。

  她仰著頭,眉眼含笑:「馬煜,我等你,不就是讀個研究生嗎,我艾甯寧站在原地等你。你好好學習,學成回來報效祖國。如果有機會,記得就地顛覆資本主義。」

  她義正詞嚴地拿出送他的臨別禮物:一個裝有艾甯寧照片的像框,一瓶蜂花護髮素,一面中國國旗。

  她解釋:「每天晚上睡覺前都要看看我的照片,你要是敢忘了我的樣子,我會去德國毀你的容;你不是說我的頭髮很好聞嗎,我用蜂花護髮素,送給你一瓶,要記得我的長頭髮還有香香的味道;這面國旗你說不定能用得著,閑著沒事記得弘揚中華文化……」

  馬煜早就習慣了艾甯寧的匪夷所思,沒有表示驚訝,而是緊緊把她抱在懷裡,告訴她:我回來,兩年,我一定會回來!

  可是,兩年過去,他沒有回來,又過了兩年,他還是沒有回來。

  他讀了碩士,又讀博士,然後進一間大公司,說是要積累經驗……他的承諾時常在越洋電話裡重複,可是他自己都知道,這種承諾漸漸變得多麼沒有力量。

  艾甯寧的清脆笑聲,漸漸變成強顏歡笑,再後來,她不笑了,她說:馬煜,我等不下去了,我們分手吧。

  她還說:對不起,我的愛都耗盡了,現在,就算你回來,我也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了。

  那年夏天,馬煜輾轉聽老同學說艾甯寧要結婚了,丈夫是個普通的中學教師,對她很好。

  得知這個消息那天,馬煜第一次喝醉酒,而且醉得很厲害。第二天醒來,才發現枕邊那個女子,居然是自己同校的小師妹。她叫舒妍,也是中國人,德語名字Shania,她愛了他很久,可是他總是不肯接受。

  馬煜自認是個負責的男人,他就這樣開始了和舒妍的愛情,三個月後她發現懷孕,他便與她結婚。他不愛她,可是他會對她很好,對他們的孩子很好。

  他們的婚姻持續了四年,在他們的女兒YOYO快要滿四歲這年,他們離婚。因為舒妍終於還是無法忍受自己的丈夫午夜夢回,喊的都是別人的名字。甚至,最可悲的是,就連最情不自禁的時候,他喊的,都是Emma。

  Emma,艾瑪——艾甯甯和馬煜。這是馬煜為艾甯寧取的德語名字,艾甯寧很喜歡,規定馬煜每天都要這樣稱呼她。久而久之,馬煜就習慣了在電話那邊一遍遍的喚:Emma、Emma、Emma……

  漸漸,這個名字變成一個口頭禪,習慣得就好像放在嘴邊的一個感歎詞,稍稍動情便會脫口而出。

  所以,那個有著艾甯寧的城市從此成為馬煜的禁忌。他從來都不回去,因為他害怕,害怕那些舊日的景致,害怕那些熟識的人,害怕聽見任何一點與艾甯寧有關的事。在此之前,他本不知道自己是如此軟弱而廢物的一個人。也或許,只在這段愛情面前,馬煜弄丟了自己全部的冷靜、理智、自信、矜持……

  電水壺發出蜂鳴聲,桑離站起身走進廚房,把熱水倒進保溫瓶裡。長久以來,她還是喜歡用燒開的熱水沖茶,而不喜歡桶裝礦泉水。

  她終於記起自己在哪裡聽到過「艾甯寧」這個名字——她讀大學一年級那年,這個連眼角都含笑的女子站在講臺上對大家說:「大家好,我叫艾甯寧,從今天開始,我將成為大家的公共外語課老師。在我的課堂上,大家可以吃東西,可以喝飲料,出門不需要舉手,隨時可以插嘴,哪怕是反駁我的觀點。但我只有一個要求,就是在我的課堂上,無論你說什麼,都請用英語。」

  桑離一邊回憶,一邊有點機械地往茶壺裡灌水,直到灌滿了溢出來,燙到手,她才「呀」一聲扯回自己的理智。馬煜急忙從客廳走到廚房,看她正在甩手上的熱水,一把拉過她,把她的手放在水龍頭下面沖,然後問她有沒有藥膏,又找出來一點點細緻地幫她塗抹。

  他一邊塗一邊笑她:「桑離你就是這樣一個人生活的?你能健康成長還真是個奇跡。」

  桑離看著他,他蹲在她面前塗藥膏,他的頭離她那麼近,頭髮烏黑,呼吸間都是一個成熟男人的味道。桑離突然想到,馬煜一定不知道後面的故事,他的同學、艾甯甯的同學,可能都沒有把故事的後半段告訴過他。

  想到這裡,桑離突然覺得自己的喉嚨有點幹,全身有些發冷。

  可是,眼眶卻又濕濕的,發燙。

  她不知道該怎麼對馬煜說,他愛過的艾甯寧有著怎樣討人喜歡的外表與內心,大學裡公共英語課只設兩年,藝術學院的學生也極不重視英語,可是因為艾甯寧,那一年音樂、戲劇、美術系的學生出人意料的大面積通過大學英語二級考試——雖然和其他學校相比仍然很遜,可是在當時政策下,這足以讓藝術院校的畢業生順利拿到學位證。

  她是那樣好的一個女子,雖然執教時間不到六年,卻贏得了很多學生的愛戴。她離開的時候,許多學生從外地趕來,只為給她獻一束花。

  據顧小影後來形容:那是一場肅穆而又深情的追悼會,那個躺在花叢中的女子,病容憔悴,卻神態安詳。

  艾甯甯,在馬煜回國前不久,死於淋巴癌。

  關於這些,還是不要告訴馬煜吧?

  這樣想著的時候,一滴淚終於還是忍不住掉下來。灼熱的液體滑落在馬煜胳膊上,他一愣,抬頭看桑離,問:「很疼嗎?」

  桑離搖搖頭,她怔怔地看著馬煜,也似乎透過馬煜端正的眉眼又看見了一些常人所猜不到的旦夕禍福。她從馬煜手中抽回自己的手,發現塗了藥膏後似乎真的減緩了疼痛。

  她用胳膊輕輕環住馬煜的脖子,她靠近他,低聲說:「馬煜,你信不信,艾甯寧她會很幸福?」

  馬煜胸口好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撞擊,他低下頭,俄而又抬起來,緩緩道:「我信。」

  桑離笑了。她輕輕伏在馬煜肩膀上,並不緊密的擁抱,隔一點空隙,卻能聽到他的心跳聲,她在他耳邊說:「多巧,你愛的人叫艾甯寧,我愛的人叫向寧,姓雖不同,名卻相同。」

  一行淚終於再也忍不住地落下來。

  桑離閉上眼,似乎能夠看到昔日那些觸手可及的幸福,已經好像小人魚的泡沫一樣,碎在記憶的海底。她低聲哭泣著,好像要把這幾年攢下的所有淚水都哭出來,而馬煜不說話,只是攬住他,輕輕拍她的背,溫柔得就好像适才她哄YOYO的那樣。

  桑離終於在馬煜的懷抱中漸漸變得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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