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紅領·玻璃城 | 上頁 下頁
九八


  是的,當她終於可以直面曾經的一切——那些失落的消沉與隱忍的成長——她面對那個已經回歸普通人群的自己,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我曾經是個員警」這個事實。她終於知道了,原來,總有那麼一些職業,不論所從事的時間長短,它的烙印都打在你的心底深處,讓你即便離開這個環境,都無法剝離它曾給予你的那些悄然影響。

  這和婚姻一樣。

  哪怕她離開了楊謙,但他的影子時常會浮現在她面前,她仍然記得他的生活習慣,記得他說話的聲音、挑眉毛的樣子……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犧牲,他在她的生命中刻下了常人難以想像的痕跡,而她至今無法全然接受褚航聲的原因不過是在於,她覺得自己欠楊謙太多。

  或許要感謝今天的這場火災,因為是在今天她突然額頭一跳一跳的刺痛中領悟:支撐楊謙用生命做代價成就「英雄」神話的,或許只是一份本能的敬業與不幸的湊巧而已。他湊巧在一個最不適合的時間出現在了犯罪分子的槍口下,然後憑藉本能在彌留之際呼喚他最想見的那個人的名字,他給了她最慘烈的懷念與最深切的尊重,她應該回饋他對所有那些幸福時光的銘記和對不快的忽略,只要這樣,就好了。

  他從沒有刻意束縛過穆忻,哪怕就在他生命的最後那些日子,他想要她回到自己身邊的時候,也不過只是殷切的懇求,從沒有試圖用精神上的捆綁攔住穆忻往前走的腳步。那麼,今天,她對褚航聲的躲避和對自己內心所有真實情感的刻意無視,豈不是一種作繭自縛?

  深夜,穆忻在不斷的胡思亂想中睡著了,很久以來,這是第一次,竟然能夠一夜無夢。

  第二天,面目全非的穆忻如期踏上了回程的列車——因為淤血的作用,她的一半額頭連同臉頰、眼窩一起全都變成了靑色,加上劉海下面遮掩不住的白紗布,看上去恐怖得很。她一路上都舉起報紙擋住自己的臉,以免嚇到更多的人,捎帶著也就看見了關於火災的一系列新聞報導,其中有一篇文章還提到了她,但因為當時她拒絕透露自己的一切資訊,報紙上只好用「熱心女子」這樣的詞彙模糊帶過,她對這種模糊感到很滿意。

  臉傷成這樣,回到G城後自然也沒法上班了。沒多久部長就帶著唯一的科員來看她。乍一見這幅樣子也駭了一跳,直說「千萬不要破相,小穆這麼年輕還要嫁人呢」之類的話,穆析聽了也忍不住笑,只是這笑容和漸漸開始由青轉紫的半邊臉配合在一起,越發顯得猙獰。於是穆忻除了去醫院換藥就乾脆不再出門,但拆線那天,還是在醫院裡遇見了熟人。

  彼時穆忻剛拆完線,還覺得額頭有點刺癢的疼,突然聽見身後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一回頭,看見居然是絲毫沒變樣子的鐘筱雪,穆析還有點不相信自己眼睛似的眨了眨眼——長而直的頭髮,束著簡單的馬尾辮,笑起來的時候臉頰一側有個小梨渦……不是鐘筱雪又是誰?

  穆忻趕緊回身打招呼:「你生病了?」

  「是我父親,來化療,」鐘筱雪揚一下手裡的病例,這才關切地問,「你這是怎麼了?」

  「出差時發生了一點小亊故,已經快要恢復了,」穆忻微笑著看鐘筱雪,「對了,我去靑海了,那兒很漂亮,孩子們很單純,每個老師的存在都被強烈需要,是很讓人滿足的感覺。」

  「是啊,那時候楊謙還說我理想主義——」鐘筱雪突然頓住了,她有些內疚地看看穆忻,輕聲道,「對不起。」

  「沒關係,我也常常想起他。」穆忻歎息,楊謙的名字在她舌尖上繞了幾圈,雖然沒有說出來,伹她知道,她和鐘筱雪之間,因楊謙而結識,便遲早會涉及這個話題,但好在,一年多過去,當她終於可以回首自己曾經的那些足跡時,自上而下的俯瞰帶來更客觀的視角與更從容的心態:倘若可以重來,她願意用更堅強的心去迎接所有挑戰,少了一點歸咎,少了一點埋怨。她會慶倖她的丈夫是自己的同行,因為彼此瞭解,故而能夠相互支持、出謀劃策、建議提點……這本該是一場婚姻的優勢,是她站在肖玉華面前時最有底氣的身份,而不該是自卑或者畏懼。

  說到底,不是肖玉華驅逐了她,而不是她驅逐了自己。

  直到永遠無法重來。

  鐘筱雪似乎看懂了穆忻心裡在想什麼,她微微歎口氣,握住穆忻的手道:「在青海的時候,有位活佛告訴我說『死亡是反映生命整體意義的一面鏡子』,這些年來,我竟然沒有找到哪句話能比這句話更好地表達其中的意味。我想,楊謙或許並不恐懼,因為死亡對他而言只是一個意義的開始。」

  穆忻沒有說話,她只是反握住鐘筱雪的手,微笑。

  是的,我們願意相信,那是另外一個世界、另外一個國度,在那裡,有我們深深惦念的人,他們生活得很好,很好。

  那是他們的開始,也是我們的開始——開始惦念,開始回憶,開始用更加冷靜理智溫暖的目光以及一顆更加寧靜的心看待曾經與未來。每一場生老病死,都因此而成為一場瀝血的成長。

  也是這年春天,郝慧楠和張樂的你追我打終於進入了一個嶄新的階段——大丁家村兩委換屆,經過鎮裡的調解動員總算是選出了新任村支書,而郝慧楠因為事蹟突出被調回鎮裡,任鎮長助理,副科級。

  有那麼幾天時間,郝慧楠都抓著穆忻念叨:「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

  穆忻笑呵呵地反問:「什麼是有心,什麼是無心?」

  郝慧楠仔細想想,猛地一拍巴掌:「還是你深刻,一句話就醍醐灌頂!可不是嘛,誰說我『無心插柳』來著?我分明是為了村裡那村辦企業都快嘔心瀝血了!」

  「所以這是你應得的,」穆忻拍拍郝慧楠的肩膀,「既然回了鎮裡,該辦的事兒就抓緊辦了吧。也別拿什麼要離開這兒當藉口了,你見過剛豎起來的典型短時間內走得開的嗎?再說就算你現在考到市區工作,在那裡找了個男人結婚生孩子,那萬一以後再被拍下來掛職鍛煉或者直接任職,難道要離婚?畢竟走了這條路,許多事情就由不得你了。前面一千一萬個未知數,犯得著一一計較嗎?聽我一句話,看在你比張樂職務高但人家仍沒有嫌棄你的份兒上,趕緊結婚吧!」

  郝慧楠不說話了。

  那時並沒想到郝慧楠最後的一點猶豫會被張樂命懸一線的負傷衝垮——六月裡,張樂身先士卒成功抓捕公安部A級通緝犯,同時他那飽受創傷的老腰也差點被來自身後的一悶棍徹底報銷。醫生診斷說「如果再晚送來一會兒,下半輩子就可以在輪椅上過了」,生生把張樂嚇出一身冷汗來。

  郝慧楠站在張樂病床邊咬虎切齒:「活該,上次我住院的時候你說什麼來著?說我生活不能自理,只能任人宰割……我這次就叫你一下什麼叫『任人宰割』。」

  張樂很警覺:「你要幹什麼?」

  郝慧楠不說話,只是伸手拎過來保溫桶,打開蓋子,一股濃郁的辣椒香噴薄而出,饞得張樂直流口水。

  「拿筷子拿筷子!」郝慧楠坐到張樂身邊的床沿上,招呼穆忻,「我訂的水煮魚,三斤的,咱倆一鼓作氣吃完,剩了太浪費。」

  穆忻憋著笑把手邊的小砂鍋打開,露出裡面一汪雪白的豬蹄湯,推到張樂跟前:「有人說病人只能喝湯……」

  張樂覺得額頭的青筋在活潑潑地跳,咬牙說:「我是養傷,不是坐月子……」

  「我知道,所以裡面也沒加黃豆花生什麼的,」郝慧楠吃了一大口魚,眯著眼睛感歎,「美味啊——」

  張樂死死盯著郝慧楠的筷子,可是他腰不好,連搶的動作都做不了,瞪了半天只能悲憤地吼:「豬蹄就豬蹄吧,你們好歹給我遞過來啊!看我夠得著嗎?」

  郝慧楠放下筷子,塞一個湯碗到張樂手裡:「自己喝吧,胳膊又沒傷著。」

  「我這躺著呢,喝一口灑半口!」張樂抗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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