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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穆忻看得全身發涼,她都不敢想萬一堵航聲真的遇難,她要怎麼辦?哪怕她曾經害怕他站在自己面前,害怕他來要一個結果,但如今,想到這個人或許再也不會來了,她突然發現前路一片蒼茫一原來,有人可以愛時,哪怕無法愛,但總有方向在。就好像曠野中的北極星,再遙不可及,都是路標。而設若這顆星辰隕落,無涯荒野中,何處是歸途?

  三天裡,能打的電話都打過了,關心問詢的電話也接了不少。網上陸續開始出現一些報平安的資訊,唯有褚家的三個人好像困在孤島上,焦灼等待,卻杳無音信。蘇桂芳終於不堪重負地倒下一老太太的心臟本就不好,到第三天不得不吃了速效救心丸躺倒在床上。

  看著蘇桂芳有氣無力的樣子,穆忻心裡有說不出的難受:當她少年喪父、青年失婚,且眼睜睜見過楊謙的離去、肖玉華的失常後,她早就從對自己「命不好」的感慨轉化為對「人生短暫」的恐懼。換言之,在人生的棋局上,她已經輸了太多次,早就沒法計較自己所執的是黑子還是白子,唯剩一點破釜沉舟的勇氣,與她對楊謙的歉疚共存。那點勇氣好像是—個執拗的聲音,每日裡勸說她往前走、務必往前走,生命那麼短,既然已經錯失過一次,何必再添新的遺憾??這種勸說,竟有它的道理。

  當電話鈴聲再次響起的時候,儘管失望了太多從,但穆忻還是一秒鐘都沒耽誤,跳起來就撲到沙發邊的角幾上去接電話,因為撲的太快,腿撞在茶几上都顧不得疼,只是著急地對著話筒喊:「喂?」

  電話那邊沉默幾秒鐘,終於傳來那個熟悉的聲音,只是語調裡有驚訝、有疑惑:「忻忻?」

  穆忻的眼淚「唰」的就掉下來了,這時褚航聲的父親緊張地湊過來:「航聲嗎?他沒事吧?」

  聽見說話聲,蘇桂芳也從臥室裡掙扎著爬起來,著急地問:「怎麼樣,他怎麼樣了」

  「你沒亊嗎?」穆忻吸吸鼻子問。

  「我沒亊,」褚航聲的聲音那麼溫柔,「你們嚇壞了吧?」

  「知道我們會害怕你現在才打電話,沒事不知道早點說嗎……」穆忻抹眼淚,餘光看見老倆口齊齊鬆口氣,趕緊說一句「你稍等」,把聽筒遞給一臉焦急的蘇桂芳,聽她迫不及待地問兒子:你怎麼樣了,怎麼一直沒消息?住在哪裡,吃得好不好,睡得怎麼樣,沒生病嗎?什麼時候能回來,可以直接回家嗎……

  直到掛了電話,蘇桂芳轉過身,看見自己身後的穆忻,才後悔地一拍自己的腦袋:「哎呀,忘了讓你們再多說幾句了!」

  穆忻臉紅了,老兩口臉上卻終幹浮現出多日不見的笑容。

  不過好在不久後,隨著網路通信的逐漸恢復,省報上開始出現署名「褚航聲」的日本地震專題報導。因為這些報導。穆忻終於感受到他越來越強烈的存在感——他在被搶購一空的便利店裡買膨化食品。他在崎嶇泥濘的公路邊吃壓縮餅乾,他在災後廢墟中看見—幀全家福……以及他的QQ簽名:在自然面前,生命何其脆弱;幸而活著,才來得及。

  辦公室裡,穆忻怔怔地看著電腦螢幕想:他說的「來得及」,和她理解的,應該是同一個意思吧?

  她抬頭看窗外,因為是一樓,能清楚看見不遠處花壇邊姹紫嫣紅的那片花兒——多年前,也是這樣的春天,她站在秀山的翠綠樹影間,期待著有那麼一天,可以和楊謙一起回到城市裡,過「幹五休二」的規律生活,不再提心吊膽,不再晨昏顛倒;可是,也是在春天裡,繁花綻放的時候,她能給楊謙送去的只有塞碑前大朵的白菊,能給肖玉華留下的也只不過幾包鬆軟的點心或是應季的衣裳……她印象中的春天,因為一場又一場的「倒春寒」而料峭無比,她險些忘記了,或許,最大的幸運,不過是我們還活著。

  因為活著,所以一切,都還來得及。

  這樣發呆的時候,面前的QQ對話方塊震動一下,扯回她的神智。只見他剛好上線,正發了消息來問她:我大約一周後回國,你會來機場嗎?

  穆忻看著電腦螢幕,唇角綻放一點淺淺的笑意,少許的遲疑後,她輕輕點擊滑鼠,發送了一個笑臉的圖案。

  然後沒想到,團市委的臨時安排完全打亂了穆忻的計畫——就在褚航聲抵達G市的前一天,穆忻接到通知,將代替腿疾復發的宣傳部長去青海參加一場現場會,並探望本省在當地支教幫扶的志願者們。

  無奈,臨行前,穆忻只能給褚航聲留言:對不起,我得出差去青海,不能去接你了。

  褚航聲過了很久才回復:那麼,等我忙完手頭上的事情,在回G城看你吧。

  穆忻看著電腦螢幕微笑,許久以來,她第一次萌生了要給褚航聲打電話、想聽聽他的聲音的衝動。考慮到通訊不便,終究還是作罷,只是在QQ上劉璿近幾日國內天氣預報的內容,倒是蘇桂芳得到消息後專門打來電話,一面為兒子將要平安回國興奮不已,一面又為「小倆口」不能見面而念叨這表示惋惜。

  末了,蘇桂芳照例一千一萬次地問:「忻忻,你們打算什麼時候去登記結婚?」

  穆忻微微沉默一下,只答:「等哥會阿裡再說吧。」

  蘇桂芳是聰明人,聽到這個答案只在心裡歎口氣,不再追問。

  第二天,穆忻如期踏上行程,那是她第一次去高原——像鐘筱雪曾經說過的那樣,公路平靜地延伸到遠方,路上有動物不急不慢的身影,雪山巍峨聳立,空氣裡滿是清冷乾淨的味道。

  當地的工作人員給來參觀的人們介紹:「這裡是我們當地設置的第一所希望小學,建築面積1233平方米,輻射了周邊四個行政村,在校生332名,教師13名,設有7個教學班,分5個年級。來自社會各界的捐助還説明設立了圖書館與網路教師,高原的孩子們終於也有機會從小學開始就接觸電腦,瞭解外邊的世界……」

  穆忻環視身邊小而簡陋的圖書室,然後隨著參觀人群一起轉向教學樓背後的教師宿舍。都是平房,但窗玻璃擦的很乾淨,在陽光下反射出藍天白雲的倒影。有兩間宿舍的外窗臺上還擺著幾顆土豆,工作人員看見了,笑著解釋:「這是孩子們給老師的一點心意,有時候是自家地裡的出產,有時候是一把野花,很多老師離開後再寄信來還說,這是他們收過的最動人的禮物。」

  他這樣說的時候,剛好有一個小男孩跑過來,大約也是想在老師房門前放點什麼東西。但乍一見這烏壓壓一片參觀人群,反被嚇了一跳。轉身羞澀地跑開了,只是在目光相撞的瞬間,小男孩明亮的眼神竟讓走在前面的穆忻有些許失身,也一下子就讓她理解了鐘筱雪對此地的留戀,在這裡,鐘筱雪不僅是一個教書育人的老師,更是一座通內外世界的橋樑,她是被需要的,她的工作有何其大的價值,足以讓她覺得自己的每一天都充滿意義!

  更巧的是,在希望小學的展覽室裡,穆忻看見了一副書法作品,是蘇東坡的《臨江仙·送錢穆父》。

  一別都門三改火,天涯踏盡紅塵。
  依然一笑作春溫。
  無波真古井,有節是秋筠。
  惆悵孤帆連夜發,送行淡月徽雲。
  樽前不用翠梅,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身後的參觀人群進進出出,穆忻卻始終看著這闕詞出神——多年前,當她還是一個中學生的時候,為了備戰高考,還曾在自己的周記本上抄錄過各式各樣的宋詞名句,其中便有「無波真古井,有節是秋筠」和「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那是,對她而言,這些詞句不過只是優美文學的排列組合而言,其中況味,焉能體會?

  而如今,幾十年過去,當她用並不長的人生走過了比同齡人要豐富許多的道路時,這些句子卻帶來了內心深處的百感交集——是的,真正的古井沒有波瀾,秋天的修竹深藏氣節,人這輩子有太長的路要走,中間或順逐或坎坷不過是一個個總要走過的客棧,在生命結束之前,任何一處都絕非終點。

  她把目光移到落款處,鮮紅印章上方一行娟秀小楷:戊子年秋筱雪書。

  穆忻忍不住微笑,她想,自己和這個姑娘,還真是有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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