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紅領·玻璃城 | 上頁 下頁
二五


  穆忻看清是楊謙,鼻子一酸,感覺眼淚就要流下來,可是突然想起周圍裡三層外三層全都是人,愣是忍著沒掉淚。只是低著頭「嗯」一聲,抽抽鼻子,不說話了。

  楊謙小心翼翼地端詳穆忻的傷口:以擦傷為主,主要集中在小臂和小腿上,手腕腳腕都沒事,按肋骨也不是斷裂痛,楊謙這才鬆口氣。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中午十二點半,兩人饑腸轆轆,楊謙只好下廚做自己唯一擅長的煮速食麵。穆忻去洗澡,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楊謙看見她眼圈紅紅的,知道是哭過了,只好自己先暗地裡歎口氣。

  果然,吃麵條的時候,不知是不是熱氣熏了眼睛,穆忻的眼淚就一顆顆滾下來了。楊謙也吃不下去了,坐到她身邊摟住她,聽見她趴在他肩頭一邊哭一邊說:「楊謙,我真受夠了,咱們能離開這兒嗎?」

  離開?楊謙在心裡苦笑:凡事總要身處其中才知道,理想主義的花朵再繁茂,也抵不過現實土壤的酸鹼度不足,萎頓是遲早的事。就像他來這裡之前只知道選調生務必要先下基層才有資格考走,但從沒想過在過去二十年間,整個秀山分局引進過數十個選調生,但從沒有人成功離開。

  有的門,進來容易出去難。

  比如他和穆忻這樣的,說好聽了算是秀山區公安分局引進的第一批和第二批碩士生,但若上無關係門路、下無考試本事的話,就得一輩子留在這裡。畢竟,根據上邊的檔,警力要下沉、優秀人才要經受基層鍛煉,所以別說你是碩士,就算你是博士,也總有機會、有理由被派到區、縣公安分局轉一遭。只是某些有背景、有本事的人象徵性地體驗一下也就離開了,有些人卻得永遠轉下去——他或她,投胎時沒機會成為前者,那麼,會是後者嗎?

  直到吃完飯躺到床上,穆忻還在掉眼淚,一邊哽咽著抱怨:讀了十九年書,就是為了來做接線員?那些千奇百怪的報警電話——附近村裡村民械鬥衝突的、物流基地團夥詐騙的、社區內某居民養狗擾民的、喝醉酒找不著自己家門的、馬路邊上倒了棵樹的或是路中間缺了個下水道井蓋的……小學畢業都能做的事,為什麼要自己去做?自己不是本地人,聽不懂當地方言,為了不影響接派警,她要拿出比當年考英語四級時更大的勁頭去學習使用方言詞彙。她明明能說一口標準普通話,為什麼偏偏要擰巴成如今這樣不倫不類的模樣?她曾經也在藝術學院的舞臺上主持過各類文體活動、舉手投足努力向知識份子的優雅靠攏,那時,她努力經營的不過是「氣質」二字,可如今,她努力摒棄的,不也正是這些「氣質」?

  她想,現在自己終於理解了郝慧楠,終於知道她為什麼不肯參加大學同學的聚會——她穆忻又何嘗不是呢?昔日也算優秀的女孩子,眾人眼裡「脫穎而出」的公務員,有誰知道她不過是個穿一身制服的接線員?

  這就好比是一堵玻璃城牆,牆外的每個人都以為自己已經看透了那道玻璃後的一切:那個安閒舒適的鐵飯碗、那些公務消費和灰色收入以及日常生活中的處處便利……所以才會有那麼多人一邊唾駡鄙視一邊趨之若鶩。可是真走進去了才知道,權力、灰色收入,通通和自己沒關係。她仍然生活在公務員體制內的最底層,稍稍抬起頭就能看見許多本來學習不如她的官二代、富二代面帶微笑指點江山,還要時刻注意敷衍應酬那些本來沒有絲毫共同語言但又並不能怠慢的人們……你看,無論在哪裡,她都要仰人鼻息,都會忍不住自卑。

  可是,俗人就是俗人。作為一個已婚婦女,她再委屈,也沒勇氣一下子打破這堵玻璃牆,用頭破血流的方式換一個朝不保夕的「自由」。所以,她只能不止一次地幻想:有那麼一天,自己能和楊謙一起,在現有體系內獲取一個公平又合適的流動機會,攜手去更高、更廣闊的平臺上工作,每日裡得體微笑、禮貌交談、動腦鑽研,而不是像一尊機器人一樣,整天除了接報警電話就是給領導端茶倒水買香煙。

  這不是浪費生命是什麼?

  想到這裡,她更憋不住那些積攢了一年多的委屈:「有時候,你不回家的時候,我一個人睡的時候,我常常會看著天花板掉眼淚,這些我也從沒有告訴你,因為我怕你覺得我是在埋怨你,可是說心裡話,我的確是埋怨你,而且每次因為工作中的不快樂而難過的時候,我都恨你。」

  楊謙愣住了。

  穆忻沒理楊謙,只是木然地仰面看著天花板,重複:「楊謙,我恨你!我討厭這裡,又無法儘快離開,你是那個把我拖進泥潭的人,所以我恨你。」

  楊謙心裡一緊,轉身把穆忻緊緊摟在懷裡,穆忻沒有說話,只是聽著窗外聒噪的蟬鳴,只覺得心底有什麼東西,隱約出現了裂痕。

  醒來時是下午一點,才不過睡了半個小時,穆忻便趕著去上班。走之前楊謙才想起什麼似的拖住她:「我爸媽說要過來住段時間。」

  穆忻有點懵。

  過會兒才想起來問:「什麼時候?」

  「週末吧,他們也是突發奇想,說是咱結婚這麼久了也沒來看看……」

  穆忻咬咬下嘴唇,心想其實不來看也好,自己也不太希望新婚生活被打擾——哪怕是這麼聚少離多的新婚,多兩位老人,彆扭不?

  可這些話只能想想不能說,她點點頭:「好,到時候你去接?」

  「我怕要上任務,到時候電話聯繫吧,你要有空就去接一接,」楊謙又拍拍腦袋,「我媽那人有潔癖,來之前找時間咱倆大掃除一下,免得被她嘮叨。」

  「潔癖?你都沒說過。」穆忻驚訝。

  「沒說過嗎?我還以為你去我家的時候發現了呢,」楊謙也很無奈,「反正就是個操心的命,哪哪兒都嫌不乾淨,我跟我爸都覺得她這是更年期綜合症,你有心理準備就行,可別說我故意瞞著你。」

  穆忻哭笑不得——就算瞞著又怎麼樣呢?婚都結了,還是準備在一起過一輩子的兩個人,又不是過家家,就算做婆婆的真是吹毛求疵,她還能真往心裡去?

  對於婆婆肖玉華,穆忻的確瞭解不多。

  週末,站在月臺上等待接站的時候,穆忻在腦海中梳理起她對肖玉華的全部印象來。

  她只見過楊謙的父母兩次。

  第一次是在他們確定戀愛關係後,她隨楊謙去他家,見到了他在電廠做技術工作的父親和同在電廠做後勤工作的母親。誠如楊謙所言,他的家庭不是大富大貴,也不是書香門第,而是再普通不過的城市平民。只不過因為是大型國企的緣故,收入不錯,除了單位分的一間一百多平米的福利房外還另外買了一套商品房。第一次見兒媳婦的時候算不上太熱絡,但禮節周到,還送了穆忻一塊款式大方、價格適中的手錶作為見面禮。到第二次見面時便已是在婚禮上了。那天,是穆忻第一次彎腰鞠躬,向生命中從未共同生活過的另外兩個人喚一聲「爸媽」。隔著二十幾年的素未謀面,穆忻第一次覺得「爸」、「媽」這兩個音節從唇尖上發出時,居然是如此生澀……

  正想著的時候列車終於從遠處駛來,磨蹭著停靠在穆忻面前。穆忻剛好站在月臺上寫有「6」的數字前,抬頭就看見6車廂的車門在自己面前「咣當」一聲打開。也真巧,第一個出來的就是穆忻的公公楊成林,在他身後,是拖著巨大行李袋的婆婆肖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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