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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62

  接電話的是我所期待的一個聲音。她只要說一個allo,我就知道那就是我的米卡。中國人總喜歡說什麼化成灰了都還認得識。我不喜歡這種表達,但我相信,有些記憶和紀念,真的刻骨銘心到化成灰燼也無法彌散化解。就象我記得我的米卡,頂著我命名的這個名字的女人。

  我說我是紀安之,我找你。剛才我讓你等我的,這一下就過了好幾個小時了。

  「我一直在找你。終於找到你了,我不能又把你弄丟。」我急切地說。

  米卡還是那麼局外人一般的平靜地反問我說:「是嗎?」

  「你不相信嗎?為什麼?」

  「不為什麼。」

  「你必須告訴我。」

  「你要是知道了一個答案,你還會有更多的為什麼,不必了……對了,你手術做完了?」

  「嗯,不算順利。」

  米卡沒有追問手術的情況,顯然,她對我的關心遠勝於關心她的繼父。

  她問我:「你很累了吧?你應該休息一下了。」

  我說:「我剛才還跟你媽媽聊了一會兒呢。」

  「是嗎?我媽媽什麼都跟你說了?」

  「不,你媽媽沒告訴我什麼。我想留給你自己來說,說給我聽,好嗎?」

  「我沒什麼好說的,你是醫生,還是多管管你的病人吧。」米卡的語氣冷得象冰一樣。這樣的話語裡,我找不到過去那個溫存的米卡的痕跡。

  「你回來住吧,我現在就來接你。你的東西都在我這裡呢。」

  她遲疑了一下,說:「不了。」

  我堅持說我一定要見她,和她當面說話。

  「你等著,我現在就來找你。」

  出門前,我帶上了那張已經開出了多時的現金支票,我是想用它給米卡交學費的。錢不算多,一萬法郎。從一開始,我就是給米卡準備的。

  天已經快亮了。我要趕在早上7點半的全體高級註冊醫生研究會議以前趕回到醫院上班。我催促計程車司機能不能快一點再快一點。

  在蒙巴拉斯的一個古舊的民宅前,我找到了被我抄寫在紙上的那個地址。

  和我核對無誤的門牌相對應的就是我腳底的一堆狗屎。隨處的狗屎,這在巴黎是常有的

  事情。我小心地繞開了它們,摁響了門鈴。

  米卡給我開門的時候,我就勢把她攬到了懷裡。這是我們的習慣動作了,但是,米卡生疏地推開了我。

  米卡領我進屋。

  這其實就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studio。一張床,床邊還有一個床墊。其餘的不多的地面上鋪著又髒又舊得已經看不到原來顏色的地毯,它們在和牆接角的地方,多多少少起翹著。空間確實太局促,仿佛連讓聲音和語氣想轉彎的地方都沒有。

  房間不通風,整個屋子裡彌漫著一種潮濕的腐敗的氣息,還摻雜著廁所裡飄出來的尿臊味和上了年歲的狐臭。床上鋪著已經褪色的床罩,毛毛正蜷縮著睡在地上的床墊上,象個小蝦米一樣。他的頭頂著床架。

  我愕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我沒想到米卡的家會是這個樣子。我只是喃喃地說:「米卡,你……」

  她接過我的話頭說:「你看到了嗎?這就是我的家。你看看,我們四個人住的地方,空間夠大吧?再放一百隻跳蚤上去也還都能裝得下。我媽媽和那個老東西睡床,我帶著毛毛就睡地上的這個床墊。」

  「把孩子放到床上去睡吧。老是睡在地上,對孩子不好。巴黎又這麼潮濕,別小小年紀就得個風濕什麼的。」

  §63

  「他就是睡在地上的命。沒要飯睡到大街上已經不錯了。」

  我想到武漢話裡常有的一個感歎——嗨呀,造孽啊。

  給了他一條命,卻不能給他一個好的未來,不是造孽是什麼?

  我沒有說話,只是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我把支票拿出來遞給米卡說:「這是給你的。上回我就跟你說過,我是想著給你交學費來著。」

  米卡看都沒看那張支票就回我的話說:「我不需要什麼學費,」她搖搖頭接著說,「不需要的。還上什麼學啊……」

  「那你留著做別的什麼用處吧。買點好吃的也行啊。」

  「你能不能先告訴我,這算什麼?是施捨?還是別的什麼?……」米卡下意識地縷了縷孩子的頭髮,轉身看著我說:「你知道我是做什麼的嗎?你知道我是什麼人嗎?」米卡說這話的口氣,一點也不是質問。她很平靜也很輕柔,就是一種陳述,不過是找我要一個理由的那種陳述。說完以後,她笑了笑,聳了聳肩。

  我說:「米卡,走,跟我走,告訴我怎麼回事情。」

  米卡還是聳了聳肩,用牙齒咬住上嘴唇,再從嘴裡呼出了一口氣,把額前的劉海鼓動了起來搖曳了一下。

  「有什麼好說的?」

  「你不想說就不說了……你還是回到我那裡住去吧?」

  「那誰來管毛毛呢?毛毛有病,不能上幼稚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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