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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一個派出所的片警呵斥那記者:「誰讓你拍的?嗯?證件拿出來看看!」

  那記者倒也當真敬業,機不離手,對著呵斥他的人還在拍,邊拍邊在兜裡掏摸,掏了幾下卻皺起眉說:「我沒帶證件,但你們應該認識我呀,我叫費清。」

  費清!劉幼捷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費清這個狂人記者在白綿實在是太鼎鼎大名了,更重要的是,上次君年回家說起過這個人的事,他差一點兒就扛不成攝像機了。

  「誰認識你!啊?!」片警和那幾個圍攻費清的人迅速交換了一下眼色,聲音更兇狠了,為首的一個壯漢撲上去就扭住費清的手,猛拽攝像機,費清奮力掙扎著,死死地抱住自己的機器,喊叫起來:「幹什麼!幹什麼!小心我曝你們的光啊!我是電視臺的副台長!」

  劉幼捷走了過去,厲聲喝道:「幹什麼?你們要妨礙記者的採訪啊?我認識他,他是電視臺的費清!」

  片警可能剛工作時間不長,橫眉打量了一下劉幼捷,看到了她肩膀上的徽章,語氣雖然收斂了一些,還是很刁橫地質問:「你是哪個分局的?」

  劉幼捷目光落在他的警號上:「00057。」她把這個號碼重複了一遍,冷冷道:「我是市局政委、紀檢書記劉幼捷。回去叫你們所長現在來向我報到!」

  那片兒警頓時蔫了,攔著費清的幾個人也鬆開了手,費清馬上又滋拉滋拉拍開了,兩個消防隊員從屋子裡走了出來,手裡提著滅火器,費清追著他們拍,還提問:「那人怎麼樣了?」

  一個消防員厭惡地說:「沒救了,人都炭化了。」

  另一個說:「他得倒了10升汽油吧?也忒瘋狂了。」

  劉幼捷不明所以地問:「什麼太瘋狂了?」

  消防員一邊四下查看還有無明火,一邊感慨地說:「自焚唄。」

  劉幼捷沖進裡屋,顧不上那可怕的嗆人氣味,透過還未散去的煙霧,一具躺在地上的人體赫然跳進眼裡——說人體已經很不恰當,已經分辨不出他的頭與身軀,它像一具粗糙的、草草削就的木頭人形,被隨意棄置在一堆燒焦了的傢俱當中。外殼上凝結的碳余宛如樹皮上沒有削去的鱗片,猙獰地佈滿全身。

  地面是青磚鋪設,被燒黑了許多處,空氣裡還有沒散盡的汽油味。

  劉幼捷努力把湧到喉頭裡的胃液吞回去,才轉身要出去,費清倒又進來了,也虧他的神經真跟鐵打的似的,一邊幹嘔,一邊還在盯著拍。

  「我趕得早,拍到了火燒著他的情形呢,」費清炫耀似的說:「你要不要看?」

  劉幼捷的胃又痙攣了一下,她用手壓住胃部,再不問明白這個問題她可真要崩潰了:「費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個拆遷戶,房子中午時被推倒了,他拎了一桶汽油,跑到這裡來找拆遷辦的人討說法……談判沒達成,他就把汽油澆在自己身上,把打火機點著了。」費清說著,上上下下左右看著熏黑了的屋子,像是在找可能還有價值的鏡頭。

  劉幼捷把手從腹上拿開了。她抬起頭,蒼白的臉上閃現出火光也似的血色:「你這條片子能播出嗎?」

  「在白綿很難。」費清憤憤不平地說:「但這麼大的社會矛盾衝突,激化到這個地步,不拍我不甘心。」

  劉幼捷打量著他,眼裡有欽佩也有感動:「你怎麼這麼及時趕到的?」

  「我一直在拍東城拆遷的事,這麼好的一片明清古建築,就要毀於推土機了,我要做一個專題片來抨擊這種野蠻的商業開發……前一陣他們強行拆遷,把一個躲在自己家裡的律師活活砸傷了,這些我都拍進去了。這裡的居民都有我的名片,一看要出事了,就打了我的電話。嘿嘿,我比消防隊員還早到了一分鐘。」費清不無得意地說。

  消防車和救護車都撤走了,三三兩兩的東城居民擠進院子裡來,看到屋子裡那團焦炭,幾個上了年紀的老人蹲到地上就哭開了。

  死者是東城的孫瘸子,他有小兒麻痹症,靠開殘疾車拉客為生,到三十三歲才討下老婆,老婆是個啞巴,在西郊的一個醫院做雜工,兩人倒是生了個很健康的娃娃,已經會叫爸爸媽媽了,今年一拆遷,他夫妻倆上面拖著一個癱瘓的老人,底下一個才學步的娃娃,本來一家子住在一個二十多平米的平房裡將就也能過,一拆遷,給他們的補償金根本不夠買新房也不夠租二年的房子,這孫瘸子就賴在房子裡死活不搬,說要學朱律師的樣兒,和房子生死在一起,就算死了,也能替家人撈點賠償費。結果中午的時候,乘他去買菜,老婆在上班,工程隊幾個人把娃兒老人朝外一抱,推土機就上去了。

  孫瘸子不過是巷子口打了一個轉的工夫,回來一看房子就沒了,老人抱著孩子坐在地上哭天喊地。他二話沒說,轉身就沖到小街上的土雜經銷店,把自己存在那裡的一桶汽油拎出來,拐著腿沖進拆遷辦的臨時指揮部,那裡幾個幹部都剛吃完飯,正在打牌呢,孫瘸子一進來,有個把膽小的縮頭跑了,一個年輕氣盛的幹部,聽說還是市拆遷辦的主任沒走,留著給孫瘸子做思想工作……沒說幾句,就吵起來了,孫瘸子就擰開桶子咕咚咕咚往身上倒汽油,屋子裡的人嚇得都跑了出去,就聽到屋裡一個聲音說:「你敢!」

  另一個說:「老子拼了!」

  蓬地一聲,一團火光就從堂屋裡噴了出來,窗戶都掀開了,孫瘸子是抱住那個幹部點著了火的,後來那幹部掙脫開了,跑出屋子,滿身是火地在院子裡亂竄……

  可憐孫瘸子他老的小的都還不知道他已經燒成炭了呢……

  劉幼捷聽得淚盈於睫,目眥盡裂,忽然卻見費清還在忙著拍個沒完沒了,不由怒了:「你除了知道拍新聞你還知道什麼?」

  費清從機器後探出半張臉回瞪著她:「這些都是最真實的民意,最原始的資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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