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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劉政委,我知道我們家老江做人沒煞數,不知高低,得罪了你,但他也挨了處分了,穿了三十年的警服,說脫就脫,一句怨言沒得,我們一家老小誰也不怨,怨只怨他這個做爹的不會做事也不會做人,他做錯的地方,我來打你招呼……」她又從椅子上溜下來要撲到劉幼捷面前又要下跪,劉幼捷趕緊又站起來,方寸大亂:「江嬸,你這是什麼意思,工作上的事怎麼扯到這麼遠了,老江和我一直都是好同事……」

  張來弟氣喘吁吁地說:「我們家老江做人脾氣強了點,但這麼些年幹公安,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別的不說,他三十多年裡和我一起過的春節才六個……你們都是當員警的,員警老婆的苦,都多少曉得……」說著,號啕大哭起來,慘不忍聞,滿屋子的員警都別過臉去,拉扶她的兩個女幹警都聽得辛酸,鼻尖微微紅了。

  「我倆就這一個兒子,生養他時是難產,老江那時候到新疆辦案,我是一個人,在地震棚裡足足疼了兩天兩夜,才把小勇生下來,又是一個人,尿一把屎一把地拉扯大……老江家三代單傳,就這一支香火,馬上就要結婚了……」她邊哭邊說,死死地抓住劉幼捷的衣襟不放:「跑出來那麼個殺千刀的畜生……背後一刀哇……我的親親寶貝娘的肉啊……劉政委你也是當媽的,這事要是擺在你身上你是什麼滋味,我是白髮人送黑髮人啊……我恨不得把他千刀萬剮……不報這個仇,我死了也閉不上眼的!」

  說著她紅腫的眼睛猛地大睜,渾濁的老眼裡放出野獸似的兇悍:「昨天晚上是我求熊隊長的,他讓我進去看了看那個殺我兒子的人,我單要問問他,為什麼要殺我兒子!」

  劉幼捷強撐著道:「胡鬧嘛,他殺了你兒子,自然有法律會償還給你公道……這樣做是違法的呀!」

  張來弟根本不聽她說話,凶蠻的眼神把滿屋子的人一個一個看過去,喉嚨荷荷地喘著:「我兒子都死了,要這條老命做啥用?事情是我做下的,熊隊長也是被我逼得沒得辦法,我要是犯了法,該怎麼整治就朝我來,你們千萬別為難人家熊隊長……」

  一群白綿市公安局的高級警督統統啞口無言,劉幼捷示意幹警們先把張來弟弄走,但張來弟顯然早有準備,死死地拖著劉幼捷的衣服不放,整個人都匍匐到地上:「劉政委,該領什麼罪我來,你也是做母親的,你體諒體諒我,你別為難熊隊長。」看樣子,劉幼捷不吐口,她就準備廝鬧到底。

  劉幼捷求援地朝一直沒說話的張德常看去,張德常依然站在窗口,他的臉隱沒在背光的陰影裡,看不清神情,見劉幼捷看他,他的頭輕輕搖了搖。這件事,連他都得佩服熊天平,敢做,做得出來,做得天衣無縫。

  就算鬧到省廳去,同為公安的警督們在瞭解了這個情況之後,也會有同情之意的。一個在公安戰線奉獻了一輩子的老幹警,就這一個兒子,卻死得這麼慘,另一個念同袍之義的員警默許縱容了死者母親對兇手的報復,在情理上,是很容易被原諒的。這是一種可怕的潛規則,一瞬間,她忽然想起從前讀過的一本書裡寫到的醫院裡的潛規則:在一項大型手術中,因為麻醉師的錯誤,病人的心跳在半途停止了,而所有的醫生和護士都會在走出手術室前都自然達成一項默契——告訴病人家屬,死亡是正常和不可避免的,所有的人都盡了全力,如果有誰膽敢揭露真相,會被所有的同行視為叛徒。就好比現在,她劉幼捷當然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韙硬給他弄個處分,但卻會嚴重傷害全域、甚至全系統知情人的感情,而熊天平哪怕背了處分,也會被看成一個敢做敢當的英雄。而以張來弟的性格,如果真給熊天平弄了處分,這個死了兒子的女人瘋起來不知道能把事情弄到多大,江永春又確實有高血壓和心臟病,事情一擴大,很可能又出一條人命。

  說到底,那個趙根林只是個殺人犯,基本上是死定了的人,在法律上算是剝奪全部權利的一條爛命而已,值得為這麼一個人引起一場損害整個白綿公安形象的地震嗎?

  從頭至尾,熊天平沒說一句話,靠牆冷冷站著,像在欣賞一幕好戲。甚至在碰上張德常審視的目光時,他也一臉坦然,毫不畏縮。

  張來弟的跳踉號叫早驚動了整個樓層,紀檢組門外從沒像今天這麼熱鬧過,搞明白了前後經過的員警們都心情複雜地看著張來弟和自己的上級,看著張來弟蓬頭垢面的樣子和額頭上磕出來的血腫,都露出了惻隱之色。

  劉幼捷看了一眼常務副局長,對方的神情明白無誤地讓她迅速下了決定。一、就算要追究傷害罪,實施者是張來弟。二、如果要追究失職,頂多也就是給熊天平背個記過處分。三、熊天平剛剛傳訊過自己的女兒,如果堅持處分他,就是授人口實,讓人認定了自己是在公報私仇。四、最重要的是,以驚人的代價換取熊天平的一個小小處分,是絕對的不智之舉。如果是左君年,或者會感情用事,逞一時之快,但她——絕不會如此莽撞。

  於是,劉幼捷聽見自己十分流利地說:「噢——原來是這麼回事啊。熊隊長,既然是這樣,紀檢組把事情寫個經過,等何局長回來處理,我的意見是,充分考慮這件事有它的特殊性,儘量簡化,內部處理吧。」

  一語未了,屋裡屋外的人都明顯松了口氣,張來弟眯著眼睛仰頭看著劉幼捷:「劉政委,你保證不處理熊隊長?」

  劉幼捷的臉上浮現出慍怒:「江嬸,我剛才已經說了我的意見了,不過這事不是我說了算,這麼多領導在,你老纏著我是什麼意思?對我有意見的話你可以朝上反映!」

  見劉幼捷真的動怒,張德常發話了,揮手示意其他幹警離開:「你們都好閑嘛,手裡是不是都沒得事做?」把人陸續趕散,他又重重看了熊天平一眼,熊天平會意,抱在胸口的胳膊趕緊放了下來,趨前把張來弟的手從劉幼捷的衣服上拉開:「江嬸,你怎麼能這樣呢……看,把劉政委的衣服都弄皺了!瞎胡鬧嘛,國有國法,我有心理準備的,你這樣不是報答我,是要害我囉。」他一席話,張來弟浮腫的臉上又顯出可憐巴巴的神情來,拽住了他的手哭開了:「熊隊長,我對不起你……你江叔沒有用,自己兒子的仇都報不了,要拖累你……我這輩子報答不了你,來世裡都要給你當牛做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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