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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局長哦了一聲,才要再坐回去,在筆記本上刷刷寫東西的馬春山頭也不抬道:「老江家市委已經去人慰問過了。他們家惟一的要求是儘快破案,告慰死者,所以齊書記才明確批示,必須在48小時裡緝凶歸案。」然後他啪地合上筆記本,濃黑的眉毛下一雙黑碳似的眼睛冷冰冰地看看大家。

  「噢!」劉幼捷吃了一驚似的:「還是市委行動快呀!」她朝局長們看了一眼:「我們又被動了,呵呵,被動,被動。」一邊笑,一邊合上筆記本,站起來推開椅子:「同志們,那你們就多辛苦了,等你們好消息。」

  4.東城

  一個人被殺了。

  若此人是美國總統,那麼極可能引起第三次世界大戰;若是南美毒梟,則全球的海洛因價格會上漲;若是索羅斯……那只有天曉得了。

  若是保潔員老章被殺了,除了他們家在相當漫長的時間裡都不會再吃上肉以外,世界的秩序不會有任何變動,連停車場的紙屑也不會多一張或少一張。

  江勇的死,一小時內就讓白綿市這一晚的電話消費猛增N個百分點,這還只是一個開始。

  歐琦是從網吧裡聽說江勇死掉的。

  「喂,夥計,那傢伙竟然掛了。江勇。」

  「???」

  「管我們那片拆遷的那個。江二尾子呀。」

  「他?!!!*%……-……%#怎麼掛的?」

  「稀奇呢,聽說是在市委大樓裡,被人捅了NNNN刀。」

  「哇!誰幹的?逃掉了不?」

  「好像逃掉了……」

  歐琦沖著電腦驚歎、讚賞了片刻,想起這件事對自己家的分外要緊,馬上下線關機,急匆匆地朝家跑去。歐琦家住在東城區,白綿城裡有這樣的說法:「南城金疙瘩,西城銀疙瘩,北城泥腳丫,東城爛棉花。」

  南城是新區,馬路寬闊,高樓臨立,商業繁華,住宅區不是別墅群就是式樣新穎別致的公寓樓,西城是商業區和辦公樓,也是一水兒的好樓盤,北城靠近城鄉結合部,即使有公寓樓、工人新村,也大部分是用一輩子家當買房進城的菜農。東城是白綿市的老居民區,這些年來,凡是有本事的主,早都搬遷出去了,剩下的都是要錢沒錢要人沒人的工人階級,密集的大小院子裡,見縫插針的住滿了人家,這些院子基本是解放前的建築,修修補補過了幾十年,院子裡但凡可以插腳的地方,都新添了廚房偏廈廂房,或者房上摞房,一間挨著一間,從高空俯瞰下去,風景優美的東湖沿邊一圈,像鋪了滿滿一地的螺絲殼。一個白綿市的攝影家曾經在20世紀90年代初憑這幅畫面拿過一個攝影獎,標題為「水鄉古韻」。現在這些螺絲殼之間的縫隙——胡同道上,都寫了大大的「拆」字,紅色,墨色飽滿,淋漓地刷在牆上,寫完之後,再畫一個圓圈,把拆圈住,遠遠看起來,像一隻公章。胡同的每個房子外牆上,都蓋上了這個紅彤彤的章。顯然這個章沒有得到胡同居民的同意——因為看起來,他們一點要搬家的樣子都沒有。有不少圓圈還被人惡意地用毛筆添上四隻爪子,一隻龜頭,然後畫上一個箭頭,箭頭指向一行字:在此亂塗亂畫者是烏龜!有一段時間,許多牆上爬滿了烏龜,背上馱著一支箭,箭頭周圍是各種各樣的污言穢語。污言穢語倒沒什麼,後來竟然有人將憲法、財產權、人權之類的字樣刷到烏龜邊上了,負責開發東城區的鑫昌房地產開發公司不得不又派人去把那些烏龜和字樣塗掉,再蓋上新的章——不過一蓋上不到半天,漂亮的大紅章子又變回了烏龜——拉鋸戰進行了很久,直到一個可怕的消息流傳開來,鑫昌裡內部人士說:老闆發狠了,哪裡先亂塗亂畫的,就先從哪裡拆起,那些紅圈圈才得以與世長存。

  歐琦跑進自己家的大院,才發現,整個大院的人都在院子裡嗡嗡。江勇死了,北城區的厄運大概不會降臨到東城區頭上了——小小的蝸牛殼保住了,房子雖小,總是一份可以傳子傳孫的產業,鑫昌雖然城承諾說給拆遷補貼,每個平方才給700塊!!!現在就算在郊區買房子,房價也得1600以上,而且沒有小面積的經濟實用房,像歐琦家在鄰居裡算是住房寬裕的,有一間堂屋、三個房間、一個廚房,加起來60多平方米,拆遷之後拿到的錢,連在新區買一間廁所都不夠,所以,鑫昌雖然派宣傳員來解釋了許多次平房的不便、不衛生、不利健康之處,白綿的三台四報也都配合工作,做了好幾個月的拆遷宣傳,從抽水馬桶的好處講到為新城市建設勇於奉獻的偉大,還是沒人願意回應。鑫昌的宣傳材料很搶手,胡同裡大部分人家還保留著煤炭爐子,雖然他們也用液化氣,但一些費時費火的食物,還是用煤炭爐子燉著,因為根據準確計算,這樣用下來,每個月可以省半瓶液化氣,半瓶液化氣就是24元——是這裡很多人一個月收入的十分之一。所以一有人來發宣傳材料,大家都搶著要,雖然銅版紙的材質並不太好燃燒,燒起來還有股怪味,但還是可以用來引火的。再不然,攢上一摞子,賣廢紙的時候,稱起來也壓秤。

  歐琦看到自己的父親母親也在人堆裡,喜笑顏開地說著話,不過周圍每個人似乎都忙著在表達,幾乎沒有人在真正聽別人說什麼。不斷有人很激動地重複一句話:「到底哪個人這麼厲害呢,連江勇都敢殺。」還有人推斷,這個人該是真有點功夫的,還有人更大膽地推論:「也許這個為民除害的英雄就是東城區的人呢——說不定還就是我們胡同的!」歐琦心裡潮水一樣湧起一陣激動,有那麼一會兒,他簡直渴望自己就是把江二尾子殺掉的英雄呢。歐琦家住的這條胡同,是從前的印染廠宿舍,老歐曾經當過十多年的印染車間主任,廠長們不住胡同,所以在這爿宿舍區老歐就算是最高領導,歐琦從小享受的優越感和特殊照顧並不少,人類的等級觀在中國人身上表現得尤其徹底,小廟大和尚,老歐在車間和鄰居之間都頗受敬重,像一條大魚在小溝渠裡怡然自得。印染廠兩年前倒閉拍賣,賣給了廣東商人,工人們一律買斷工齡下崗。老歐年過五十,鬥志全無,喪失了幾十年經營的社會位置後,活動範圍就更小了,出胡同的唯一目的是進菜場,同時索性徹底否定了生活圈子之外的世界,歐琦在父親影響下基本成了一個中世紀的見習神甫,網路語言俗稱「憤青」,目光純潔卻簡單,心存憤怒而盲目,手裡動不動揮舞著一把啪啪作響的道德皮鞭,不是自撻就是撻人。在他來看,世界上就沒好人了,官僚腐敗,商人奸詐,女人淫蕩,男人邪惡,人心不古,道德淪喪——而自己生活的胡同是最後的淨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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