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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死掉了三個字說的極輕,她說完之後便微微揚碗,像是猛地吃掉一口米飯一樣,用描繪著青瓷花紋的碗底遮蓋了他研究她的關注。可是他卻在她這三個字裡,聽出了刻意隱忍的語震詞驚。

  他認識她的時候正是高二,他是外市轉入的借讀生,她是班級的學習委員。秉著幫助新同學的原則,老師將他們安排成了同位。儘管以後,他的成績很快超過她,她是班級的萬年第四,而他則是第一,極少的時候,因為情緒原因發揮市場流落第二,那也是因為她在他身邊太強烈的或喜或囿,阻礙了他水準的正常發展。

  記憶中的她,不管是他們開始之前還是開始之後,都是恬然安寧的。與其他女生不同,容沫的身上很少有被現有家長寵壞的嬌小姐脾氣,事事自立,凡事都有自己的主心骨。第一次對她注意,是因為在放學的路上,看見她一臉大汗的修著自己的自行車,大概是自行車的鏈子掉了,她蹲在地上,頭頂烈日,卻姿勢熟練,不急不躁。而旁邊不足十米,就有一個修自行車的小棚。

  從那時起,她便在他心裡留下了足跡。儘管後來她一直認為,是她出色的文采博得了他高傲心的屈服,他也從不否認,只是呵呵一笑便掩了過去。其實他心裡一直惦念的,只是她蹲下時側臉的認真與安定,仿佛天塌下來,她都會不急不躁的將那件事進行下去,唇角微勾,那是她身上特有的倔強與傲氣。

  他一向認為她的安寧與自立是良好的家教所致,到今日才後知後覺的驚悟,她的性子,很大一部分是家境所然。

  心裡有一個地方轟然倒塌,他的喉嚨仿佛被什麼東西堵住,竟慢慢澀然起來。那一刻,憐惜,悲憫,同情,絕望,甚至還有一絲絲的痛恨,都在他黑夜似的眸子裡騰顯。他依然舉著碗,可是語氣已經悄然凝結成霜的溫度,「為什麼不說?」

  現在他們形如陌路,可當時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他曾經以為她會是他以後生命中的全部,可是這個全部,竟然連身世的痛楚都不願意向他稟明出來。他的心,伴隨著漸漸頹失的蒸汽,慢慢涼了下去。

  「說了也沒用途。」她放下碗,似是苦笑。從十歲開始便習慣了沒有父親的日子,沒有爸爸,在小學會遭人嗤笑,在中學會被人指點。其實他不知道,容家原本並不是在N市交通局大院住,中考的那年,她因為受不了同學異樣的眼神,哭著鬧著求媽媽轉了學。媽媽因此還借調了單位,因為領導考慮容家孤兒寡母的甚是可憐,這才分配了交通局家屬院的房子給她們。從此以後,她沒有爸爸的事情,再也無人提及。

  開家長會的時候向來都是媽媽轉動輪椅出席,午飯的時候也是媽媽艱難的送去教室,儘管媽媽腿腳不便,除了特別惡劣的天氣,一向無阻。高中生多有了一絲自覺,看到她每次都是攜媽媽出席頂多誇讚一句她與媽媽的感情好,更多的時候是理所當然的認為她爸爸的工作忙抽不出時間。她總是一笑置之,既然別人那樣想了,是與不是的問題就變得不再那麼重要。何況,比起家庭,她優異的成績足夠遮擋一切異樣的眼光。

  高二下學期,易明晞來到了她的身邊。她不是沒想過告訴他的家世。可是沒有了那方面的牽絆,他們的關係也一直很好。而且看易明晞的談吐,身世必也不凡。少女的心事總是很奇怪,在別人面前可以大大咧咧不顧形象,在心上人面前,總要與之匹配才能言之完美。

  這樣小小的虛榮,讓容沫徹底扼斷了主動坦白的想法。何況易明晞也從沒問過她家裡的情況,像是達成某種默契一般,他的家世也從不與她說。她想他不問她不答這樣的方式不算隱瞞,更不算欺騙,便就這樣過了下來。

  到了大學那一場談話,她才知道他的家世是多麼的顯赫。與她相比,他從不提及的家世,霎那間就成為了壓在她心上的重重石塊,最後成為造成兩人分道揚鑣的最有利佐證。

  「容沫,」易明晞看著她低頭收拾碗筷,一直放在手裡的筷子終於忍不住狠狠一搭在茶几之上,狠狠的瞪著她,「我想知道,你到底把我當作什麼人了?現在我們或許什麼也不是,可是當時呢?當時那樣的親密與美好,你怎麼什麼也不和我說?」

  她抬起頭,唇角淺彎,「你呢?易明晞,你有一個做外交官的父親,有一個可以繼承家業的母親,還有一個旅居國外從事金融行業的姑姑,這些事情,你是否和我說過?」

  他徹底呆住,愣愣的看著她不做言語。而她則在這樣的注視中抿唇一笑,默默的起身收拾碗筷,然後轉向廚房。

  「容沫!」她正在洗手池裡洗漱碗筷,手腕卻突然被他狠狠攥住。她側頭看他,卻見他一雙眸子猶如寒夜繁星,眉宇間似乎還凝聚著一種懼人的淩厲,「你就是因為這個和我說的分手?」

  她不說話,只是搖頭,想要掙脫他的禁捁,卻再次被他按了回去。他的眼睛裡盡是迫切和焦灼的光芒,「容沫,我以為你都知道!」

  他從不喜歡將自己的家族訴於別人,可是她是學習委員,那些所登記的轉學資料也是經過她的手才送到班主任之手。那裡面都有他的家庭成員和工作單位,他一直都以為她看過,所以以後才絕口不提。

  「是,我是知道。」她淡淡的目光看向他,猶如他是這世間對她而言最可有可無的一件東西,「可是那是我在大三的時候才知道的消息。」

  從最不想看到的那個人嘴裡得知他的顯赫家族,他永遠都不知道她那一刻有多麼傷心和絕望。

  「易明晞,你永遠都是你以為你覺得你發現你考量,永遠都是那麼胸有成竹自信滿滿,永遠都是那麼氣宇軒昂毫無估量,你有沒有想過我?」她的唇角微揚,一抹極其蒼白的笑容自唇間逸出,「我只是普通工薪家族之女,父親亡故母親殘疾,連我的學費都是家裡省吃儉用才能供給,我也不瞭解像你那樣的世家子弟世界。」她微微撇身,無視他專注的目光,眸子漸漸垂下去,「如你所言,那四千多萬的賠償金,靠我的殘疾媽媽根本就還不起,你料想的雖然實際,卻沒想到我比你想的還要慘……所以,我選擇停留在你身邊,束手就擒。」

  仿佛有一扇天窗自頭頂打開,易明晞只覺得突然間又冷又痛。記憶裡一些東西在這樣的刺激下恍然復蘇起來,大學時候容沫雖與他談戀愛,但亦會在每月分出三分之一的時間用於勤工儉學。他還曾經抱怨她鑽進錢眼裡,惱恨她繁忙的打工生活分散了他與她同處的多少時光,到現在才知道,她竟然是在為自己賺取生活費用。

  可是這樣的困苦,她從不與他說,在他面前的容沫,從來都是燦爛炫然的,仿佛沒有一絲憂傷沾染她的世界。這樣的無憂無慮,原來是基於那樣辛苦的個人生活。

  所以他這才以為她與他一樣美好,但是卻從沒想到過這樣看似順理成章的想法,竟會有一天變成隔斷他們戀情的利器。

  原來他與她在最甜蜜的時候,都不曾真正的彼此託付。易明晞搭在她手腕上的手逐漸放開,一絲錐心的苦痛自心底騰湧上來,曾經認為的山盟海誓,到頭來真的只是可有可無的海市蜃樓。

  一切都是夢境。

  他看著仍然垂頭洗漱的女子,正午的陽光打在她的額發之上,將她黑如絲緞的頭髮度上一層金黃,一縷頭髮隨意的垂在白如凝脂的面龐,更添一種和寧的美好。他今日知道的一切,也許是他們分手的一個緣由,而他卻深信,還有別的原因。

  可是就算這樣,她都仿佛不打算告訴他,好像真的篤定,他們兩個人曾經美好的一切會徹底翻過去。不管他甘不甘心,不管他困不困苦,

  「可是你也從不問我……」,他突然開口,聲音凝如淡煙,又像是在獨自苦笑,尾音處都帶著微微的顫抖,「就像是這次,你也不問我怎麼樣才隨你過來……」

  說完這話,他轉身就走,隨手帶上了廚房的門,重重的一下,如同敲在了她的心上,悶而生硬。

  她終於忍不住,心裡像是突然有了什麼想法,放下碗筷便奔向客廳,白瓷的碗筷好像是跌在了地上,自身後鋪展出清脆的聲響。

  她跑到他身後,猛地拉住他的胳膊,手上依然殘存洗潔精的藥液,他上好的休閒服馬上便被潤上了一圈兒水漬,「你怎麼樣才過來?」

  他停住腳步,木然站在原處卻不回身,「原本就已經兩天沒睡覺,昨夜之所以睡的那麼早,就是因為困怠至極。」

  「你三夜沒睡?」抓住他胳膊的手更用力了些,話一出口甚至有了些斥責的味道。

  「這又有什麼關係。」他搖頭,雖然幾乎是背對著她,可她依然能看出他唇角勾出的淡笑,「現在詢問也晚了。」

  他慢慢揮去她的用力,姿勢優雅,如同拂去沾在他袖上的一縷塵煙,容沫愣愣的站在那裡,看著他掏出手機,不知道撥下了什麼號碼,「派人給我定張機票來。」

  只是短短的幾個字,卻讓容沫如遭雷擊,「你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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