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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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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東亞藥物經營局的地下工程竣工後,長期在此屯居工作的日軍被命名為「秘字429部隊」。4月29是天皇裕仁的生日,遠在東北的黑木勝大佐在電話裡提醒諸位軍官:你們應該能感受到這支小小部隊的重要性。

  山下雅廣對自己這份極值得驕傲的工作首次感受到的疑懼,在地下工程竣工前就有了。是那次壯丁集體潛逃事件後的處理,讓他竭力思考起自己選擇的道路和使命。修建地下工程的一批從陝西抓來的壯丁,因為不滿封閉的生活環境和艱苦的勞作,蓄謀已久,集體出逃,在幾乎成功的時候,因為臥底的特高課情報人員及時揭發,最終一網打盡,沒有一個能逃出地下。部隊長官安崎宗光向上司請示後,執行了一個山下雅廣覺得怵目驚心的決定:全體出逃壯丁,集結入新蓋好的毒氣試驗室,成為第一批毒氣試驗品。

  六十五名活生生的壯漢,十餘分鐘後就全部停止了掙扎。

  從此,惡夢開始反復在夜半來訪。

  在此之前,山下雅廣接受的是全面的人體生理和細菌學研究訓練。記得第一次觀摩活人體解剖時,他也曾胃腸翻滾,到廁所大吐不止。但多次觀摩後,直到自己親手進行活人的人體解剖,他的神經堅強了,或者,麻木了,他已經有了信念,解剖臺上的活人,和自己需要忍受的殘酷場面,都是為科學獻身的一部分,為天皇和日本國盡忠的一部分。

  幼時的教育,在醫學大學裡和陸軍軍醫學校裡得到加強,山下雅廣對自己的職責深信不疑。他要做個堅定的男子漢,對國家和社會有所貢獻的傑出人才。進行細菌學研究,掌握細菌戰的高級技能,正是對國家和天皇的一種高層次的貢獻。

  可是,對這些逃跑壯丁的處罰,分明是赤裸裸的屠殺。他們沒有挑釁,沒有抵抗,不是軍事人員,殺他們的意義何在?

  「一是警告,按中國人的說法,殺雞給猴子看,這裡還有至少兩百名勞工,如果每個人都試圖潛逃,我們會應接不暇。」安崎宗光感覺出山下雅廣的沉悶。「二是懲罰,你知道的,我們日本國之所以能夜不閉戶,就是懲罰嚴格鮮明的結果;最主要的,是為了我們這個使命的秘密。世上只有屈指可數的人,知道、甚至只是猜到我們的秘密。蘇聯和美國都有我們類似的部隊,也都是絕密。從這個角度說,那些壯丁遲早都是要被做為試驗品的,這次,不過是亡魂的鈴敲響得早了些而已。」

  「你是說……」山下雅廣看著安崎宗光的雙眼,他得到的非但不是安慰和勸解,而是更多更深的疑懼。

  「沒錯,所有在這裡施工的壯丁,最終都要走進毒氣室,或者,躺上我們的解剖台。」

  山下雅廣索性失眠了。

  竣工後,集體屠殺結束後,一切平靜了。

  尋常人在面對極度殘酷時,要不就是徹底崩潰,要不就是麻木不仁。真正被激發鬥志改變現狀的,永遠是極少數。

  山下雅廣不屬於那個極少數。他對自己選擇投身的事業的熱情將他拉入麻木不仁的狀態。他甚至參與了許多次的活體解剖——事實上,「秘字429部隊」裡,這個地下建築中,解剖學和病理學基礎最扎實、解剖刀法最精良的,正是外表儒雅的山下雅廣。

  他真的已經麻木了。被活體解剖的「馬路大」(對受試驗者的稱呼),他們的掙扎,他們的嘶喊,他們憤怒和怨毒的眼神,都在「屢見不鮮」後成為麻木情感的遺棄品。

  來江京前,做為石井四郎中將要重點提拔的軍醫人才,山下雅廣曾在其他部隊見習參觀過,他發現,「秘字429部隊」前半年的研究工作,和東北的「關東軍659部隊」、「100部隊」、在北京的「北支甲1855部隊」、在南京的「榮字1644部隊」等細菌戰和化學戰部隊並無太大不同,主要是研究細菌接種在人體後產生的病變。黑木勝和安崎宗光也都沒有向他提及「秘字429部隊」的「秘字」究竟在哪裡。

  直到那個秋天。

  那是個陰鬱的深秋,連續工作了數小時,覺得已經久不見天日的山下雅廣換上便服,來到地面,呼吸著濕冷的空氣——他見了天,卻未見到日,因為外面一片煙雨淒迷。

  大東亞藥物經營局的院門突然打開,一個標有「大東亞藥物」商標的卡車從雨簾裡穿入。山下雅廣一看即知,又一批「馬路大」到了。

  「馬路大」在日文的原意是「原木」,在這兒指的是人體試驗品,像「原木」那樣任由樵夫砍、伐、鋸。他們從各地的監獄和戰俘營裡送來,主要是中國人,抗日和不抗日的都有,也有少數蘇俄和歐洲的共產黨員,來中國獻身革命的。他們註定都是犧牲品,因為至今接受試驗的,除了部分還在觀察中,大多在活體解剖後,進了焚屍爐——焚屍爐和毒氣試驗室是同一間搪瓷小屋,小屋下就是個先進的大爐子,可燒煤、油、和煤氣。

  每次看到這輛卡車,山下雅廣並不會有什麼異樣的感覺。麻木使他心境平和,他知道自己,天生有顆不甚堅強的心,麻木是最好的包裹。

  卡車徑直開入大樓的車庫,車庫門被警衛關緊。

  山下雅廣想像著「馬路大」們魚貫下車,奔赴未知、但事實上已既定的可悲命運,心底還是微微一歎。

  他舒展了一番筋骨,走回大樓,沿著底樓向下的樓梯走進地下通道。地下通道裡每隔五米左右就有盞吊燈,但燈光微弱,他只能遠遠看見那排新到的「馬路大」正在一小隊憲兵的押解下等待著一批批乘電梯。

  第一批「馬路大」在三名憲兵的押解下上了電梯。地下通道裡只剩下四名憲兵監視著十余名「馬路大」。

  山下雅廣心頭一動:這時如果「馬路大」突然發難,這裡空間狹窄施展不開,四名憲兵凶多吉少。

  但他並不擔心,知道俘虜們不會發難。他一直很驚訝,中國人的抵抗並不堅決,很少有冒死一拚的舉動。

  可這個念頭剛起,「馬路大」動手了。

  一名身材粗壯的漢子猛地將一名憲兵抵在牆上,帶著鐐銬的雙手緊緊掐住了憲兵的脖子。另三名憲兵挺槍刺去,但被其他幾個漢子抱住、擋住,有個女聲叫道:「奪下他們的槍!」

  山下雅廣立刻拉響了牆邊的警報,淒厲的嗚嗚叫聲響徹整個地下。

  同時,他拔出手槍,奔向打鬥的現場。

  跑到前面,只見一個女子已經奪下了一把步槍,正朝一名憲兵刺去。

  山下雅廣大叫一聲:「別動,再動我就開槍!」手槍槍口對準了那奪槍女子的後腦。

  眾人都停住了,兩側的樓道裡已湧來聞聲而至的許多日本兵,俘虜們即便殺了這幾個憲兵,也沒有任何逃生的可能。

  「把槍放下!」山下雅廣用中文叫著。

  那女子緩緩放下了槍,又緩緩回過頭。

  山下雅廣看到的,是一雙怨毒、激憤和悲哀並存的眼睛。

  還有一張熟悉的臉,曾經魂牽夢縈的一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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