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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山下雄治說:「這難道不是你想要的?」

  菊野勇司道:「這的確是《螢火蟲相望》的形狀,但是個贗品。真正的《螢火蟲相望》,上下兩端開放,到大致五分之一處封口,因此可以摸出陶品的厚薄,其厚度在六毫米左右,而這件,雖然極為貌似,但看得出來,比真品厚了至少一倍。山下博士,你這小小的詭計,騙那些新手還可以,但對我這麼專業的人來說,簡直是羞辱。」

  「你選擇了這個『專業』,本身就是一種恥辱!」山下雄治並沒有被威嚇住。

  「有人在這兒,將一件《螢火蟲相望》的贗品砸碎……」聽了安崎佐智子的翻譯,關鍵調整著思路。

  菊野勇司厲聲喝道:「山下博士,這莫非是你的遊戲?你不可能不知道這是贗品。真品呢?真品在哪裡?」

  山下雄治淡淡道:「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可惜,在辦公室裡,你不讓我打完電話,否則,你就會知道,我要說的,也就是發現了這些碎片。」

  「狡辯!如果只是想說發現了贗品,你沒有任何理由在淩晨一點將對方喚醒……看來,你是執意不肯說了,那就別怪我無情殘酷!」

  56

  山下雅廣一到江京,就被這座憂鬱的城市深深吸引。

  江京似乎深合他的性格。那時正是冬天,空氣裡卻很濕潤——有著一江一湖的城市,總不會讓人覺得太乾燥。天地也是濕的,深秋初冬的江京雨水多,這城市,仿佛有傷不完的心,落不完的淚。是啊,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大概就是從何玲子第二次從他的世界消失起吧,山下雅廣開始喜歡陰雨天,或者說,跟陰雨天更合拍。時而還會有風,至少強勁到讓他豎起軍大衣的領子,卻遠非東北的那種淩厲,而是一陣陣的,輕重緩急,仿佛有節律。陰雨或風,都不能殺傷美麗江京的魅力:一度成帝都,江京保留著氣勢恢宏的宮牆古城;曾是富庶地,江京遍佈著精緻的亭臺樓閣,小橋流水的園林;近年為洋場,沿江一帶豎立起了挺拔俊朗的歐式建築。他聽說去年日軍準備呼嘯而入的時候,遭遇過中國軍隊的全力抵抗,入城後做過什麼,可想而知,也可以從江京百姓看自己的眼神中而知,駐軍對城市的破壞絕非蜻蜓點水,即便如此,江京還是讓他怦然心動。

  更讓他興奮的,是這次到江京來的使命。這對他這個獲得重生的人來說,意義無限。

  這還要從何玲子的不告而別說起。戀人的驟然離去,山下雅廣從愛的制高點猛然跌入無底泥沼,難以自拔,抑鬱、失眠,他甚至有過棄世的念頭。在東京帝國大學醫學大學的學業一落千丈,他連生活的興趣都失去了,又哪裡有任何學習的興趣?到最後,他連起床去上課或者見習的能力都失去了。

  一定是天意不讓他沉淪到地獄,就在他以淚洗面臥床發呆時,一直在京都學醫的黑木勝突然來訪,將他救回人間。

  「你怎麼到東京來了?」山下雅廣對黑木勝的尊重源自孩提,所以雖然懶怠和任何人說話,還是坐起身,問候山下雅廣。

  「我得到一個絕好的機會,到新宿的東京陸軍軍醫學校一個重要的研究室深造,一年後,你面前的就是黑木勝中尉軍醫了!」這時,意氣風發的黑木勝終於看清了山下雅廣發自內心的憔悴,濃眉緊緊皺在了一起。

  黑木勝一直知道山下雅廣平和開朗的外表下有著優柔寡歡的一面,卻怎麼也沒想到一次失戀,給好友的打擊如此之沉重。聽山下雅廣訴說完這兩年和何玲子的糾葛,那離奇的再次出走,黑木勝默立了良久,忽然揚手,重重地扇了山下雅廣一記耳光。

  山下雅廣清俊而憔悴的臉頓時一片紅暈,漸漸腫起,嘴角滲出血來,呆呆地看著黑木勝。黑木勝沉聲說:「山下君,你我兩家在奈良是幾百年的世交,我也一直把你當作我的親弟弟看,所以會直率地告訴你,你太令我失望!」

  「我已經讓所有人失望,包括我自己。」山下雅廣是個追求完美的人,但此刻卻覺得無力回天。

  「你睜開眼看看,看看你的周圍,你的同學在努力學習,你在家鄉的好朋友們紛紛入伍出發,奔赴戰場,連婦女都在發奮工作,都為了什麼?為了我們日本國的富強!為了天皇的雄圖大業!你聽一聽,能不能聽見海那邊傳來的炮聲?你怎麼還能在床上躺得下去?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的消沉,是在為國家付出嗎?還是成為國家的累贅?」

  奮鬥和圖強——為日本國奮鬥圖強,為天皇獻身,為眾神眷顧的日本獻身,是山下雅廣從小學起就被灌輸的理念。從小他就知道,高於自身幸福的,還有日本國和天皇的榮辱。同時,他又熱衷於自由思考,覽書無數,對諸島內全民皆兵的那種狂熱感覺略有不安,曾經想過,是否真的是「世人皆醉我獨醒」,但此刻,他才猛然發現,臥床難醒的,恰恰是自己。

  只為了一場虛無的愛情。

  黑木勝長歎一聲,在山下雅廣的床邊坐了下來,語調略放柔和:「我並非毫無人情,我也有紅顏知己,理解你此刻的苦痛,你即便為自己著想,此刻也應該投入學習和事業中,奮鬥是忘卻傷痛的第一良藥,這是我醫學院第一堂課就學到的。」

  是啊,也許將注意力轉移,將精力用在學習中,用在報國效忠上,就會忘記這情感的糾纏。說到底,自己選擇學醫,不正是要救人、濟世、報國嗎?

  「黑木君,你和以前一樣,一直是激勵我的馬鞭。」山下雅廣的嘴角雖然還在淌血,卻掛上了多日未現的淡淡笑意。

  「好!」黑木勝站起身,「你好好收拾一下自己吧,晚上到我新宿的住所,我們一起吃飯。」他臨出門時又說:「你也該知道,新宿姑娘是有名的美麗銷魂吧。」

  就這樣,山下雅廣在黑木勝的引導下,重新振作,拾起了荒廢的學業,燃起了報國的熱情。

  再沒有比從軍更能體現報國熱情了。

  山下雅廣以黑木勝為楷模,也希望能進入陸軍軍醫學校,到那所黑木勝一直避而不談的研究室深造。但陸軍軍醫學校在戰時的地位崇高無比,像山下雅廣這樣的尋常醫學生極難進入。黑木勝指點了山下雅廣一條「捷徑」:先以照顧家鄉奈良的年邁父母為由,轉學入京都帝國大學的醫學大學,雖然京都帝大的醫學院和山下雅廣原來所在的東京帝大醫學院在專業地位上不分伯仲,但由於陸軍軍醫學校的那個研究所的元老許多都出自京都帝大,因此在招生上也有對關西關中的偏愛。果然,在京都又學習了一年後,山下雅廣以優異的成績順利進入了陸軍軍醫學校的防疫教研室。

  那不是個尋常的防疫教研室。是日軍細菌戰研究的總指揮部。

  「聽黑木君說,石井部長很賞識你的才華。」安崎宗光親自走出大樓,和山下雅廣互行軍禮後,熱情握手。他也是奈良人,也是從京都帝大醫學院轉入防疫教研室的軍醫,早山下雅廣兩年出道,目前在江京掌管這一絕密計畫。「石井部長」就是關東軍防疫給水部部長石井四郎,日軍細菌戰的奠基人和領袖。「你的運氣比我好,我在防疫教研室的那兩年,石井大校很少親臨教研室教學指導……據說他馬上要晉升少將了,你在東北是否聽到類似的消息?」

  山下雅廣點頭說:「關東軍總部那邊都是這個說法,石井老師不久就是石井將軍了。其實你的運氣還好啊,年紀輕輕,就已經掌管我們這裡的一支部隊。我們這支部隊的重要性,石井部長和黑木君都和我談過了。」

  安崎宗光眼中又露出豔羨的神情:「石井部長親自給你交待的任務嗎?又讓我嫉妒一次。其實,什麼掌管不掌管,都是為天皇效忠,黑木君傳電給我,要你我合作。」

  「可是,我還是不明白,江京這一帶的軍務,該由華中派遣軍掌管,為什麼我要先去關東軍黑木君那裡報導,正式加入關東軍,再轉到這裡?」

  安崎宗光四下看了看,確信左近無人聆聽,才說:「很簡單,因為從今天起,你就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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