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阿絲地獄 | 上頁 下頁


  他抬頭將寫好的支票遞出去時,忽然腦門上遭到重重一擊,接著便不醒人事了。他在昏迷的瞬間已經感覺到了很濃的死亡氣息。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驀然睜開眼,看到被他奪去了財產和妻子的男人在沖他微笑,他剛想說什麼,身子忽然重重向後倒去。

  他從視窗跌了下去。

  十年計畫的謀殺到這裡畫上了結束字元,把仇人推出視窗是件非常愜意的事。死亡已經不可避免地發生,現在,他要做的,就是儘快離開海城,回到屬於自己的城市裡。

  員警從死者頭上的傷痕可以判定這是一場謀殺,但他與死者之間毫無關係,中國有十幾億人口,員警要從這十幾億人口中找出他來,簡直是不可能的事。

  他在謀殺現場沒有留下指紋等足以暴露身份的線索,他稍稍環顧四周後便離開了房間。樓下此刻必定圍著一拔看熱鬧的人,他們的視線都停留在死者身上,不會注意一個匆匆離開的陌生人。他必須在員警到來之前離開這裡,也許,有些聰明的員警會想到封鎖現場。

  人群已經把死者圍在了中間,他在經過時甚至還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血腥味。

  多麼完美的一場謀殺啊,這樣的謀殺應該被人拿來研究。他心裡有些惋惜,因為這世上永遠不會有人知道這起謀殺的真相。

  他現在就要離開海城了,此生再不會回來。

  離開海城實在是件輕而易舉的事,事實上,他也真的做到了。兩天之後,他已經身在千里之外的北方城市。現在,他是一家著名民營企業的老總,這家企業和海城沒有任何業務聯繫,甚至,他根本沒有去過那座蘇北的臨海城市。

  他的生活沒有任何改變,心裡也沒有任何的不安。仇人在他心裡,十年間已被他謀殺了無數回,換句話說,他的仇人,早已被他殺死了無數回。謀殺已經成為一種習慣,它不會影響到他現在的生活。

  直到三個月後,員警來敲他的門。

  員警的手裡除了拘捕令,還有一張他的畫像。

  他百思不解,甚至忘記了恐懼。那樣一場完美的謀殺啊,他計畫了十年的謀殺,這些員警怎麼會這麼快就找到他?

  後來他當然知道了答案。

  沒有人從十一樓摔下去還能活著,但偏偏他的仇人卻沒有死。他躺在醫院裡兩個多月,終於醒了過來。他非常詳盡地講述了發生的事,警方根據他的描述做了一張模擬畫像,那畫像跟兇手簡直就是酷似了。

  他還知道了仇人摔下樓去未死的原因,是他砸在了一個男孩的身上。那男孩只有十三歲,那天,他剛好從樓下經過,摔下來的男人平平地落在他的頭上。

  被謀殺的男人兩個月後已經醒來,那男孩至今卻仍然躺在醫院裡。

  醫生說他醒過來的機會已經不大,但是,只要他還活著,便還有希望。誰會放棄希望呢,即使那希望非常渺茫。所以,後來那男孩便一直躺在醫院裡,一躺就是數年。

  數年之後——

  第3節:地洞(1)

  母親說,不要到山上去。阿郎知道自己該聽母親的話,不僅是母親,小鎮上的每個大人都這樣對孩子說。可這絲毫不影響孩子們偷偷結伴上山,而且,這麼長時間過去了,還沒聽說哪個孩子在山上發生什麼意外。阿郎喜歡到山上去,每回都是獨自一個人,他才不願意跟學校裡那些討厭的傢伙混在一塊兒。

  當然,學校裡也沒人願意理睬他。

  很長時間,打阿郎記事起,小鎮上還沒有誰願意主動走到他的身邊,包括學校裡和他同齡的那些孩子。他能感覺到大家對他的厭惡,卻不明白這種厭惡究竟因為什麼。從小到大,他都是一個普通的孩子,他自信站在那一群高矮胖瘦的孩子們中間,連他自己都會忽略了自己的存在。

  他只有一次真的站在了那些孩子們中間,那一年他只有十三歲。起初大家並沒有注意到他,後來,不知是誰突然大叫了一聲他的名字,於是,所有孩子的目光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有些心慌,更多的是不知所措。他試圖說些什麼,但湧到嘴邊的話卻變成了一些含混不清的嗚咽。他知道自己那時哭了,當那群孩子們向他圍過來時,他害怕極了。他感到自己像一隻落入狼群的小羊,片刻過後就要被他們撕裂。

  那些孩子們當然不會真的把他撕裂,只不過有人指著他的鼻子罵了一句什麼,接著,便有無數的拳頭朝他揮了過來。他雖然沒有經驗,但被打倒在地後,還是本能地雙手緊緊抱住腦袋,把身子縮成小小的一團。

  就從那一次之後,他對那些孩子們再也不抱有幻想。

  他知道自己跟他們不同,他們永遠不會接納他。

  他回去問母親,為什麼鎮上的孩子會這麼歧視他。母親怔怔地望著他,半天沒說話,眼淚卻先落了下來。母親傷心的樣子讓他很心疼,他上前擦乾母親的眼淚決定什麼都不再問。

  在他記憶裡,一直是母親與他相依度日。

  就從那之後,他開始瞞著母親偷偷上山。綿延的阿絲山脈像傳說中大海的波濤,起伏不定且極有層次地向遠方蕩漾。阿郎動用少年人最豐富的想像,都無法想到山脈盡頭會是怎樣一個世界。山下的小鎮座落在群山的懷抱裡,好像因為有了群山的庇護才能夠繁衍生息。阿郎喜歡踩著黃昏時的霞光爬上黑鷹崖,站在像鷹喙樣凸出的黑鷹崖上可以俯視整個小鎮。那時在阿郎的眼中,整個小鎮變成了極小的一團,似乎他只要一腳踏去,便能將小鎮踏得粉碎。這種毀滅的快感讓他心情舒暢,同時,他也會變得躁動不安,好像生命裡有些力量已經積聚待發,但他卻不知道怎樣才能讓這些力量喧泄而出。這是件讓人頭疼的事,每一回,阿郎都會在臨下山前對著空穀聲嘶力竭地發出一些尖叫。尖叫聲禦風遠去,最終消失在遠方的山脈間。

  許多年過去了,阿郎已經從少年變成了青年。

  青年阿郎愈發沉默寡言,他幾乎從不和鎮上的人交往,只與年邁的母親守著那幾畝山地過日。長期的勞作讓他的身體發育得異常強壯,夏天的時候,他在田裡勞作,黝黑強健的肌肉常常讓路過田邊的姑娘竊竊私語。

  但他的境況沒有絲毫的改變,鎮上的人誰都不願主動接近他,只是他感覺到人們對他的厭惡已經漸漸轉變為一種畏懼。當年那個單薄瘦弱的男孩已經長成了一個強壯的男人,沒有誰可以再像以前那樣欺負他。而且,他的強壯讓鎮上的人感到了種危機,因為,他們從他的沉默中察覺到了他的敵意。

  阿郎仍然喜歡到黑鷹崖上去,沙盤一樣的城鎮就在他的腳下,每回他都有一腳踏去的衝動,一腳就將整個城鎮踏得支離破碎。黑鷹崖在山的最高處,孩童時代母親的叮囑裡,黑鷹崖是絕對的禁區,黑鷹崖上隱藏著某種可以勾魂奪魄的力量,如果那力量選擇了你,那麼你便在劫難逃。

  第4節:地洞(2)

  母親的叮囑對於青年阿郎顯得有些好笑了,他十幾歲時便常獨自到黑鷹崖上來,如今許多年過去了,他還活得好好的,黑鷹崖上如果真有傳說中那種力量,它應該早就奪去了阿郎的魂魄,他怎麼會還好端端地站在黑鷹崖上呢?

  阿郎現在熟悉黑鷹崖,就像熟悉自己精心耕種的那幾畝山地。他曾經試圖尋找到鎮裡人對於它畏懼的根源,但除了崖底一些淩亂的碎石外,他沒有發現任何異常。那些碎石顯然有些年頭了,有些已經被山土掩埋了大半,雜草在其間叢生,斷裂的地方已被時間侵蝕得非常光滑。阿郎除了斷定這些碎石是人為造成的,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來。

  那麼,這些碎石也許隱藏著什麼秘密,或者它跟鎮裡人對黑鷹崖的畏懼有關,但沒有人可以告訴阿郎,阿郎也根本不會關心這些跟他沒有絲毫關係的碎石。

  年邁的母親終於逝去了,阿郎在這世上已經再沒有了親人。他把母親葬在了黑鷹崖上,那一座孤墳被松林環繞,高大飄揚的招魂幌拖著長長的尾巴直飄到崖頭。阿郎有暇的時候便會獨自坐在母親的墳前,他斷定母親一定向他隱瞞了一些什麼,她至死都不願意將那秘密告訴他。

  現在,那些秘密將伴隨母親長眠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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